梁玉琨听到他的话后,瞬间面色惨白。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燕琼早已经不是那个只因对方和言善语而轻易就情义深交的人了。若是说曾经他还能站在梁玉琨的角度,来替对方辩解,以减轻他对梁玉琨的恨意。那么从他回帝京的路上,每靠近这个人一步,他就越发清醒明白。
对于梁玉琨来说,这权力大于一切。
可谁能强大到只手遮天?以前身为三皇子的梁玉琨不能,而现在身为太子的梁玉琨手握大权,却也有忌惮――他是庶出,能坐上太子之位当然不易,而这不易之中又有多少明里暗里的争斗,使了多少手段,旁人无从知晓。如今在朝的皇子,除了九皇子梁玉?Z,剩下的都不成气候。若是梁玉?Z一直在边关,他倒不必当心。可梁玉?Z回来了,虽是与他一母所出,却自小受到太后与皇上的疼爱,比他这个当哥哥的要风光许多。再加上战事立功,朝中有些反对的人总是向圣上进言称赞,怕是锋芒要盖过他。然而小九毕竟是他的同胞兄弟,心思单纯,对他也是极为敬重。他曾经亲眼目睹大哥梁玉??之死,如今已然不想再与自己的胞弟针锋相对。
既然如此,就只能拔掉梁玉?Z的羽翼,那就是燕琼。
燕琼也知道他是何想法――倒不如说,只有被一个人伤害过后,才能了解这个人的真面目。他曾被梁玉琨伤的体无完肤,也料到自己此次回京会与梁玉琨完全敌对,这也是他回京的目的。所以此事的他倒是十分镇定,淡声说到:“梁玉琨,你这个人,就是装得太重感情。你怕你与梁玉?Z的兄弟之情不再,又怕你我之间的情义会湮灭。你衡量利弊之后,就选择了更保险的。梁玉?Z毕竟是皇子,尚且和你有血缘亲情,你不能下手,便想杀我,让他回京之后只能与你为伍。可你没想到,我却活了下来。”
听燕琼这么说,梁玉琨怔了一下,他看着燕琼,突然也觉得这样不明不白地打哑谜没意思了。“你果然和十五年前不一样了。”梁玉琨依旧温声说话,“你现在已经会揣摩人心了。”
“若是人心坦荡荡,我也无需揣摩他人的心思。”
“那小王也揣摩一下燕国公的心思好了。”梁玉琨问到:“你如今回帝京,是想报复梁氏吗?”
燕琼听闻梁玉琨所言,简直要大笑出来。“太子殿下是高看我了,当年众人口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燕家都没能把梁氏怎么样,我只身一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燕琼说,“还是说,你怕我同我父亲害前太子那样,去害你呢?”
他本以为说完这些话梁玉琨会有所忌惮,没想到对方却是笑着说:“以你的为人,肯定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叹了口气,说:“呵,我是了解你的,却不小心自作聪明,以为你不会察觉出来此事。魑魅魍魉确实是我派人去的,但是我舍不得杀你,只是不想你回帝京而已。这十五年来,我虽位居太子,可朝中事实艰难。世家门阀皆是因我出身不服,你若是回来,难免会有人利用燕国公府的旧势力来违背我。”
“那还真是让太子失望了,燕某安然无恙地回到帝京,怕是要多给太子添堵了。”
“小琼,于你,我并不想有所隐瞒。”梁玉琨温声道,他叹了口气,“以前只要我因自己是庶出而自卑的时候,你总是安慰我,说是只要我宽仁戴民,以我的学识能力,肯定有所作为。现在我是太子了,有了应得的权利,可我却觉得更加寸步难行。我确实不似那般能对所有事容忍了,要当好这个太子我只能逼着我自己狠下心,你可以理解我的对吗?”
“听太子这番话,是想拉拢我了?”燕琼笑出声来,“这……我燕琼不过是罪臣之子,官家念及旧情,给了燕国公府体面,世人不知其中缘由。可我脸上这墨刑,却是时时刻刻提醒我,应当记着自己的身份,更不能忘了,是谁害死了前太子。”
一言一语都有所暗指,梁玉琨不禁一怔,皱起眉头,狐疑地打量的燕琼,却不能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来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琼冷笑一声,“我答应过前太子,不会杀你,自然会做到。可梁玉琨,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这句话像一根刺,深深扎进梁玉琨的心里,似乎是扒开了他伪装的躯壳,让他内心的丑恶暴露在阳光下。他看着燕琼转过身,仍旧不甘心地怒声喊道:“那你选梁玉?Z是为了报复我吗?”
“是。”
他不知道那时梁玉琨心中如何作想,但是他知道,一旦说出这句话,他便再也没有回头之路。可人若是从绝望中归来,便不再有什么会害怕的了。
认知是很可怕的事情,一旦形成了某种惯性,那你所认为的一切都似乎变得理所当然。可事实上你所认为的永远只是你所认为的,形而上学,是高高在上者蒙蔽双眼最充分的理由。
道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梁玉?Z倒是对此不多有看法――七夕过了不久,他便领了司农寺卿,司从正三品。虽说是正正经经地入了官场,可他置身事外,只是想着干好自己的事便可。在加上司农寺管的事天下粮食农作,和那些官员提调拨款俸禄什么的也少有干系,这场面上的事就少了许多,倒也遂了他图个清静的想法。
不过怎么说来,他是从战场上摸打滚爬起来的,这猛地让他接手农耕之事,他还真有点不顺手。紧着好几天熬夜看完了《?锸ぶ?书》和《齐民要术》,又向原来当过职的官员们请教许多,才算是有了点门路。结果是上任当天就顶着俩乌青眼圈去了司农寺,差点没吓得司农寺少卿鲁蒯和庄??子给他抬到医官署去。
“本王没事!”
“您这哪是没事的样子啊?”
“不行秦王殿下,您得先去医官署。老庄,搭把手,咱俩把秦王殿下抬过去!”
“诶!”
“诶什么啊!你俩可给本王消停点!”本以为这搞农业的人应该是文雅点的,没想到热情的让人受不住。
鲁蒯和庄??子见秦王殿下面露愠色,赶紧跪下请秦王恕罪。梁玉?Z颇感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来也是,他在西北随封狼军在农地里帮忙农作的时候,庄稼人大都是热情淳朴的,这俩人也是沾了这性情。随意泼人家冷水可不是什么善事,于是梁玉?Z一手托住一个人的胳膊,把他们两人扶起来,好声说到:“本王就是睡得晚了些,没什么大事。今儿我是来上任的,你们还要把我赶出司农寺啊?”
鲁蒯一拍大腿,说:“哪能把您赶出去啊!这司农寺好不容易才盼来了主事的,您走了我们这一大堆人还干啥啊?”
听他这么说,梁玉?Z心想:这鲁蒯是个直言不讳的爽快人。
相比之下,庄??子就显得稳重了点,他拉了拉鲁蒯的袖子,小声说到:“你这大喊大叫的成何体统啊?”然后颇为有礼地说到:“殿下,您初来乍到,却请先让臣与鲁蒯给您介绍一下这司农寺。”
梁玉?Z随着这两位少卿进了司农寺的议事厅。
司农寺掌管天下粮食收成储存、各地粮仓管理,以及帝京官员禄米发放等事务。在三审六部九寺之中虽不是决策的大部门,可民以食为天,这职能和作用可不容小视。庄??子先是给梁玉?Z介绍了司农寺下各署:上林署掌果园农田种植,以供朝会、祭祀、尚食局及诸司常料;太仓署掌廪藏,定期接收各地米仓报备;钩盾署掌薪炭及祭祀、宴会等大型活动菜品供应;稻官署掌九谷,负责米麦精粗筛选,而后供应。司农寺除各署之外,还设江南、奉天、白通三仓,以便全国的粮食调运储备。另设司竹、汤监、苑监、盐池监、诸屯监等以善官家及百姓日常生活作息用及所物。
梁玉?Z不禁感叹,这司农寺负责的事情还真不只是种地,虽然他已经觉得能种好地就很不简单了。之后鲁蒯和庄??子又带着司农寺的全部任职的官员一一向他做了介绍,他一个一个见过,心里也尽量都记了下来。末了庄??子给他呈上了几本文册,他一看那册名,竟是写着《兴农法》。
“这是?”
“回殿下,咱们这司农寺掌天下粮仓,也掌农耕法律。”庄??子答到,“这《青苗法》是司农寺的法典,各地种植也谨遵其上所述。以后您要是处理农作事务,少不了要用到这几本册子。”
庄??子这话梁玉?Z算是听明白了,“敢情是本王光看《齐民要术》之类的书不行,这农法也得熟悉了?”
鲁蒯和庄??子两人笑着应了声是。
长叹了一口气,梁玉?Z心想:本来他是觉得武官要拼命动刀的难当,没想到这文官咬文嚼字的也这么难当。“在其位谋其职啊,本王今天回去就开始看。”
庄??子见他兴致不高,便说:“秦王殿下也不必急着看。现在是夏季,春耕时那忙活的时段刚过,又不到秋收忙碌的时候,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情。”
鲁蒯却说:“哎老庄你怎么老打击秦王殿下的积极性啊,这秦王殿下勤学苦读,是为了咱们司农寺和农民们好啊!”
他们这争论让梁玉?Z忍不住笑出声来――皇亲国戚担当官职,下面的人虽是不说,却也是多少有点忌惮。倒也不是说他们不服气故意找事,而是有个好掌事这谁日子都好过。于是梁玉?Z说到:“得了,你俩一个唱白脸的一个唱红脸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心思啊!从一进门就变着法的探我的虚实,本王虽是在边关呆了五年,可不娇气。如今我任这司农寺寺卿,定会竭尽所能,为民办事。你们若是怕我仗着自己的王爷身份耍官威不干实事,大可以去圣人面前参我。”
被秦王殿下看穿意图,鲁蒯和庄??子两人一起跪下,叩首道:“秦王殿下恕罪!”
“你们何罪之有啊?先人有言,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你们两位,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梁玉?Z笑着扶起鲁蒯和庄??子。
他们两人顿时为自己先前的所想所做感到羞愧,却也因这位上司通情达理勤勉善政而欣喜不已。庄??子说到:“谢殿下,能与殿下共事,是吾等荣幸。不过殿下,这《兴农法》确实不急着看,您最近劳累,还是多加休息。”
梁玉?Z却笑着说:“正所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本王还是趁着尚有热情,把这农法都给看完吧,免得你们俩又变着法考验我。”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大笑起来。
然而他说得时候是“大义凛然”,结果真要读这《兴农法》,可是让他一个脑袋两个大。虽然他读了一些农作典著,在满城时也帮着种过地,可这《兴农法》里可是讲的不是农作事宜――大凉地域辽阔,南北方无论从气候还是耕地都有巨大差异。北有干旱时节,南有洪涝灾害,所以便修了这《兴农法》,规定在丰年适当太高米价,防止谷贱伤农;在再念适量降低米价,以救济难民。而农民想要丰收,得从官家租赁田地农具储备的粮仓,到期要连本带息一起上供朝廷。
说了半天,是算术的事情。梁玉?Z看着那地租税收利息上的一个个数字,脑袋疼得慌,熬了好几天拿着算盘打来打去,才把这书给弄明白。提出了一些修改的意见,给三省审理,这么一来二去,他这司农寺卿也是步入了正轨。
又过了些日子,封狼军回来了,蒹葭也到了燕国公府。路行之和林邵先去北衙登记了军籍,又去燕国公府见了燕琼,而后立即跑到了秦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