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摆手说,“有啥意思,我不吃了,你让阗资吃点么好了,我要去里厢眯一眯,过一个钟头再叫我。”舅舅为了外公,在医院和公司两头奔,三天没合眼,眼睛干得有了炎症,他往眼里挤两滴眼药水,泪液顺眼角滑下,他低眉拭去,眨起的眼尾像是丝绸。
舅舅睡着了。外婆没有按时叫醒他,只想他多睡会。
十点钟过后,宾客渐渐多起。
池峰成再如何好睡,也被他们嘈杂的话声吵醒,昏沉地睁开眼。
他整理过衣服,用手指梳拢碎发,再出来,全身笔挺。阗资看见舅舅干涩红胀的眼晴,便知道他在里面偷偷哭过了,舅舅对上阗资的视线,用唇语说,这是炎症。阗资点点头,不去戳破他。
前来吊唁的人里,除了他们的亲眷朋友,还有外公在生意场上的熟人。
外婆领着舅舅和阗资,哀恳地迎客。他们握着外婆的手说节哀,又拍拍阗资的肩膀。
有些宾客,外婆不认识,舅舅亦不认识,他们只能温善而客气地微笑,致谢。净苑厅很大,大到可以纳下数百人,这些人坐下就开始应酬交际,互递名片,仿佛池宗豫的葬礼是他们认识人的场所,也有人在坐下后,又细致地看过阗资、池峰成和戴山月,低声说他们可怜。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让媒体来。”舅舅低眉和外婆说。
阗仲麟是下午过来的。
他仍拄着乌黑的金属拐杖,挺直腰背,慢步行走,阗育敏和祁振广规矩地跟在他后面。
阗仲麟沉声安慰过外婆和舅舅,顿了顿又说,“逝者已逝,还请节哀,不要太难过了,还是要保重身体。”舅舅点点头。阗仲麟又侧过脸,看向阗资,发现他瘦了,担忧又苛责地说,“我知道你难过,但你也要好好休息,东西要吃,睡觉要睡,明白不明白?”阗资应声。
舅舅请阗仲麟到沙发上坐,他方把拐杖搁下,小幅度地放松病腿。
阗育敏和祁振广没话说,祁振广坐了会,便去交际了。
入夜后,厅里的人渐少。
外婆叫小杨做好饭菜送来,祖孙三人在休息室吃过饭。
在阗资去洗手间的间隙,外婆和舅舅说起阗仲麟,她想着阗仲麟肃穆的面孔,又想到他冷静寡情地劝他们不要难过,便忍不住压低声音说:“到底是当领导干部的,感情说抛就抛,人有七情六欲,哪里能说不难过就不难过?”
舅舅看阗资不在,意有所指地说:“我看他是不会难过,当初培英走了他也无所谓。”
外婆只想到阗培英,又叹说:“是呀,墓地不肯买,葬礼不肯办,把骨灰在海里撒一撒就算完了。哪有这样的爸爸?近乎绝情。我都生气,不讲了,讲了难过。”
阗资出来,外婆和舅舅又安静下来,温吞地吃饭。
灯光平静地照在阗资脸上,像是细腻的盐。
第123章 相思令
戴山月守了池宗豫三天,须做遗体告别了。
遗体告别式定在上午,戴山月紧张到有些嗳气,掼奶油不吃了,清咖也不喝了,人就那么低眉垂眼地坐在沙发上默读悼词,黑色直筒羊毛大衣将她罩得像是一口钟。舅舅熬了几天,胃口大增,把小杨送来的蟹粉烩裙边浇在三虾面上拌开,膏浓脂厚,金香扑鼻,他埋头吃得风生水起。阗资没胃口,喝了两口粥,再吃颗水煮蛋就对付过去了。
外婆瞥眼舅舅,“大清早就吃蟹吃甲鱼,腥气吧?”
舅舅用湿纸巾擦擦嘴,“你是紧张到开始攻击我了,读悼词有啥好紧张,照着念就是了。”
外婆把手里的A4纸仔细叠起,叹说:“总觉得写得不好,太疙瘩,读出来不好意思,我真的是老了,脸皮越来越薄,从前跑去德国开音乐会也没这么紧张。现在想想老头子不在了,讲得好与不好,他全不晓得,心里真真难过。”
舅舅安慰说:“开追悼会怎么好和开音乐会比?你只管放宽心,没人会笑话你。”
外婆不语,低头喃喃念词,舅舅又从保温箱里抽出匣桂花椰汁糕,招呼阗资一同吃了。
时间一晃到了九点。
戴山月在休息室细细理过着装,方才慢慢走出来。
仪式现场人头攒动,市局领导、工商代表,外有校友会都派人来了。
阗仲麟携全家出席,池家这边的亲眷都在国外,叔公一家从美国赶来,小妹妹Grace几乎困倒在凳上,表舅妈伸手去扶去搂,妹妹倒似非牛顿流体,差点滑下。戴山月同姊妹相聚,又是黯然淌泪,姨婆迅速抽了张纸巾垫在她眼下,怕眼泪水花了妆。
告别仪式开始,全场静立默哀。戴山月立定,垂眼。
市里领导穿着翻领防水夹克,手握话筒发言,介绍过池宗豫的生平。
池宗豫的昔日影像放映在阔大的屏幕上,戴山月看他背着登山包,灵活麻利地攀过近乎垂直的山峰,脸上戴的墨镜反射过酷烈的日光,池宗豫一笑,脸上就漾出顽皮的皱纹。可惜他现在已经没办法笑了,戴山月想到这里,心里油然出寂寞感。
上台发言前,戴山月又做深呼吸。
阗资看外婆缓步上台,下意识地去看她手中是否拿着悼词,可戴山月什么也没有拿。
她小声清嗓,握着话筒,压住哀切,温声开口:“各位领导,各位至爱亲朋,大家上午好。首先,请让我代表我们全家,向前来参加追悼会的各位来宾表示衷心的感谢,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和我们一同分担这份悲伤,向我丈夫池宗豫做最后的告别。
在二零一六年末,我的女儿池韫在日本意外离世,最开始,我无法接受这则噩耗,我固执地认为这是场跨洋电话恶作剧,直到我丈夫将她的遗体从日本带回。在这之后的一整年里,我佯装得潇洒豁达,实际上每天都在家里对着宗豫泪如雨下。我知道有种强有力的东西将我的女儿从我身边带走了,而我甚至没来得及和她告别。
宗豫担心我的状态,他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又每天拉我去公园散步。我一度嫉妒他的坚强和乐观,认为像他这样健康的人可以比我活得更久。后来有天,宗豫的医生给我打来电话,严肃地告诉我,他的各项报告指数都超标,又问我是否知道他在酗酒。到这时,我才知道我丈夫也还在为女儿痛苦,只是他在我面前从来都装作乐观。
二零一八年,宗豫第一次脑梗,出院后,他积极做康复训练,每天走路,读报,我看他把勺子拿得平平稳稳,根本不认为疾病会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两年之后,宗豫动完腹部手术,再一次脑梗,住进了ICU。最开始的一年,宗豫还可以和我说话,他会问我外面的天气,问我过得好不好,第二年,宗豫说话愈来愈模糊,他慢慢从说一串话变成说一句话,再从说一句话变成说几个字,最后变成含糊的音节。我握着他的手,感觉当初带走我女儿的东西,又要跑过来带走我的丈夫。
今年是宗豫住在ICU的第三年,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也慢慢失去了动手指和眨眼的能力。在女儿去世后,我和宗豫假设过彼此生重病的情景,我知道他讨厌住院,尤其不喜欢被人看护,倘若这里支持安乐死,我想宗豫肯定会在第一个年头就选择结束他的生命。我以为自己是在给宗豫活下去的机会,可现在我意识到,我只是在自私地延续他的生命。
在宗豫离世前,我坐在他床前握着他的手,反复叫他的名字,向他道歉,而他很努力地睁开眼,用手指轻轻点过我的手背,随后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对不起,宗豫,我没有办法治好你的病,也没有办法抹除你的痛苦,更没有办法像你一样乐观坚强,你的离去甚至让我觉得自己也时日无多。但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好我们的家人,我会每天去公园散步锻炼,我会尽力乐观豁达,直到我归于大海和山川,让带走你和女儿的命运也带走我。”
外婆发言完毕,舅舅早哭成了泪人。
下午,池宗豫的遗体在郊区火化。
阗资看外公被收拢在骨灰盒里,他知道他又失去了一位亲人。
上海下雪了,今天的雪来得特别早,细小的雪珠窸窸窣窣地落下来,阗资拨通胡笳的电话,在昏暗的天光里开口:“佳佳,我们见面吧。”
第124章 小前奏
胡笳等不及要见阗资,从来只舍得坐地铁和公交的她冲上街头,拦了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