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没憋住,陈见夏放声哭出来,边哭边往窗边走,远离不隔音的宿舍门,最后甚至打开衣柜,把头伸进去,将号啕声闷在里面。

李燃静静听着,早已知道这种时刻的陈见夏不需要任何安慰,心疼的同时也感到慰藉,不知不觉中,她一点点地卸下了自尊和防备,像一只小兽,野心勃勃有时,哀痛挫败有时,但总归愿意依偎他,共淋一场雨。

“我去找你吧。”

陈见夏哭够了,把头从柜子里收回来,鼻音糯糯的:“都这么晚了,我出不去了。”

“下次会考好……”李燃把话吞回去,“下次再认真点,你以前不是有次把答题卡涂串行了,但是分数加回去甚至比过去分数还高嘛。这次你哭够了就再分析分析,哪些地方是马虎了,哪些地方是不会做,不会做的就努力练习,马虎的地方更认真,一定能考好的,一模砸了总比高考砸了强,对吧?”

见夏连眼泪都呆滞在腮边了:“你是谁?”

李燃清朗的声音里有温柔的笑意。

“我知道一模很重要,但我也帮不了你别的,万一再说错话惹你生气,那不就更帮倒忙。所以我就去问了问我初中那几个学习好的朋友有啥需要注意的我刚才说得是不是特好?”

陈见夏刚要破涕为笑,猛地收住:“你初中学习好的朋友?”

“林杨!我说林杨!”李燃急得都破音了,“凌翔茜根本没参加一模!”

“我提凌翔茜了吗?”

“陈见夏你有意思吗?你这是诱供!钓鱼!没素质!”

“直钩都能钓上你,活该。”

静默了一会儿,他们一起笑了,李燃问:“高兴点了吗?”

“林杨是能考学年第二的,都是套话,那些道理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陈见夏撇嘴,“他跟我的压力能比吗?”

“他女朋友好像也考砸了,”李燃努力回忆,“他俩都因为保送考试弃考,只能参加高考了,一模砸了压力肯定也很大吧,说不定正后悔呢。”

“余周周?”她做贼似的放低了声音,“他俩真成了?”

“八九不离十吧。”李燃的语气透着一股谜之信心,“反正林杨自己说快了,八九不离十了。”

陈见夏想,果然缺心眼爱和缺心眼交朋友。

挂下电话,陈见夏坐回到书桌前,强迫自己静心做题。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响起来,是一条新短信。

“陈见夏,看楼下。”

见夏站起身,拉开窗帘,望见那个熟悉的、穿着灰蓝色羽绒服的少年,在窄街对面拼命地对她招手,像成了精的跳跳糖,一蹦一蹦跳进她的嘴巴里,给她最温柔的甜蜜爆炸。

她回短信:“神经病!”

“我就来看看你。”

“外面那么冷,快回家!”

“那你看见我了吗?”

“看见了,看见啦!”

陈见夏的手紧紧贴着胸口,都跳进心里来啦。

她看着李燃试图挑战侧手翻却只成功了翻,摔在雪地上,笑着笑着想到他的腿,胸口的手机却先振动了:“我腿没事儿!”

傻子。陈见夏看着李燃耍宝,越耍越远,最后终于依依不舍从她的视野范围内消失。

陈见夏的笑容没有一秒钟消失过。李燃穿过白色的街道,最后一缕哈气隐没于黑暗,她还在笑,肌肉牵着嘴角上扬,再上扬,好像这样就能抵达眼睛,为眼泪改道。

陈见夏推开桌上做了一半的数学卷子,从书包里掏出被压在最底下、已经皱巴巴的名次表,于丝丝的名次仅仅在她下面六行,最后一行是郑家姝。高考当前,振华终于收起了此前按姓氏笔画排名的温情脉脉,直截了当把排名次序和总分列在了惨白表格的左右两侧。

李燃是一汪巧克力糖浆,黄连在里面匆匆一滚,裹得满身甜蜜,然而只消片刻,那苦味便沁出来了,满口满心,顺着眼睛再次流淌出来。

就在几天前,她卡着于丝丝的脖子当众夸下海口,说她们云泥之别;她自信满满地对着试图劝她的楚天阔说,我会考上南大,然后堂堂正正和他在一起。

李燃不会知道她不只是为考砸了而哭。她永远不想告诉他,一模究竟砸出了她内心深处怎样的耻辱。

陈见夏曾经能感觉得到那股力量。

它徘徊于清真寺台阶上空,在她漫长无望的等待的最后一刻直冲而入接管了她的躯壳,让她决绝地用裁纸刀自我了断,韬光养晦,自如撒谎,做交易,守猎物,燃尽十八年积攒的愤懑,烧出了一个张狂归来的、崭新的陈见夏。

现在那股力量在流泻,从她的呜咽声中,从她自我质疑的迷茫双眼,从她不断幻听到自己对着于丝丝与楚天阔羞耻而壮丽的“宣言”的耳朵里……无法阻止地流泻掉。她一身弹孔,早就是个死人了,却好像这一秒才刚刚低头看见。

终于流泻殆尽了。

神明借给软弱的人以无惧的灵魂,让她错觉伸手能够到一线阳光,却偏偏在她至为张狂时重挫其锐气,尽数收回。

走时还切切叮咛,索多玛的罪人不要回头。

第五十二章

燕雀

姜果然是老的辣。

一模过后,一班找姜大海谈心的人排成长队,平日里再怎么成熟冷静,到底还是十八九岁的青少年。代理班主任比家长冷静,比亲班主任看得清,最适合聊天。

陈见夏从语文办公室门口经过,发现了几个和她动机相似的一班同学都在抱着复习资料心怀鬼胎地闲晃,她就知道肯定排不到自己了,排上了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姜大海像那种一眼望见人生尽头的中年人,你问他从这条岔路口往左走二十分钟会走到哪儿,他会说不知道,反正人总是要死的。

正巧更远一点的行政区窗台边,楚天阔正在和一个眼熟的女生说话,陈见夏定睛,是余周周后面还跟着另一个气盛的男孩,一看就对楚天阔很不客气。

是传说中的林杨。很快就被余周周轰走了,一步三回头,像丢了魂的小狗,陈见夏隐在柱子后,觉得有一点好笑,也就一点点,想八卦的心思迅速就退却了。

别人的事怎么都盖不过自己心里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