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啊了声,就听见对方说:

“有事,挂了。”

“好的好的,天哥…… ”

再见。

他在路上就跟Cindy通了电话,噼里啪啦扔过去一堆内部资料。因为暴雪没赶上青海最后几天的第一经纪人诚惶诚恐,一边说谢谢程总一边在心里谢谢老板。天哥什么情况?要过年了转性了?居然会帮她跟程总开口???

“客气了,你先看。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问我,我这段时间都在家休息、很闲。”

“好嘞好嘞,老早就想问问你了,一直不太好意思。你到家了吗?”

程远说马上,对方就主动结束通话,让他好好休息、跟家人好好聚聚。又发来几张彩排生图,还特别注明不算报酬。

今年回来的早,张女士就跟他商量请卢姨一家来吃饭静姐她们去婆家过年,楼上就老两口。他妈五月伤到了腰、让护工照顾了半年,程远不敢让她太累,二十八就开始卤菜卤肉、三十上完坟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备菜。卢姨她们午饭后就来了,陪张女士看电视唠嗑、是想帮程远的,被他妈拦住了。

“没得事,他也大了、该做的。你也辛苦一年了,好好休息两天、尝尝娃儿的手艺。”

程远拿出了商务应酬的态度对待这两家三口。小朋友不在,长辈闲的无聊、三句话不离他找对象,翻来覆去说一些他妈从他回来那天就在念叨的车轱辘话。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实在不想听了就劝人喝酒,四个人喝了一整瓶梦之蓝、大半进了程远的肚子。

等他洗完碗收拾干净的时候,春晚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他妈坐在沙发上烤火,笑眯眯地递给他一个烤热的橘子,说:

“我娃儿辛苦了,今天表现真棒。”

他没说话,聚精会神地看春晚。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终于能分辨他妈的夸赞本意是什么、也就不再过心、不再会为了一句表扬欢呼雀跃。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叛逆的想想如果他完全相反呢?是再打碎一尊观音像闹出一地鸡毛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还是指着门口让他滚,说“这是我的房子,你凭什么住?滚出去。”?

可惜,从小到大的洗脑教育刻进骨髓、他中庸惯了,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用表面顺从换一时耳根清静。

“你那个签约怎么回事?我还以为能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你卢姨前几天还问呢,我特地嘱咐她今天莫提,怕你烦。”

“没什么。”

程远说,

“帮朋友个忙。”

“哦。”

他妈看起来有点儿遗憾,又看看他、状似无意地说:

“你那个朋友?谢阑?他名声不太好啊……不得骗你吧?”

“网上写什么你都信?媒体消息满天飞谁知道写报道的小学毕没毕业?”

“你看看你,好吓人。脾气这么大,我不也是关心你吗。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妈的就是个操心的命…… ”

程远忍着心头的火打开手机,试图看会儿工作让自己平静下来。满打满算他在家快待满一周了,果不其然、他妈又要开始了。

“不过确实挺帅的。就是……长得怎么这么娘,小白脸儿似的,是不?”

“妈。”

程远彻底不耐烦,他当然知道他妈的认知是一个时代群体的认知、不一定完全出自本心。可他自己小时候没有话语权被迫听也就罢了,长大了怎么还要受这种折磨?

“哪条法律规定了男人什么样女人什么样非得长成那个样子?你自己也是女性,你觉得说一个人娘是什么好词吗?你不觉得是在侮辱自己吗?”

“娘诶,你好吓人,你这个娃儿怎么这么说话!”

他妈下意识地皱眉吼他,随即意识到了什么、又变了脸色,好半天叹了口气、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娃儿优秀我当然知道,你…… 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了,你莫去问哈?”

程远只说:“你少管”。

他妈听出了他的火气,也没再说话、接着看电视,过一会儿又悠悠开口:

“我不管你哪个管你了?我是你妈……我不管你,你也不管我了?你就这么想的是吧?反正你也不想要这个妈了。人家屋里娃娃一年到头恨不得天天待在家里妈长妈短有吃有喝,你是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想不起来问你妈一句。你说你回来考个公务员,啊、结个婚生个娃娃我帮你带着,多好。唉…… 算了,说多了你也不爱听。你也大了,我管不住你。”

程远五分钟输了三万欢乐豆,终于在主持人的报幕里收回放空的意识。那人穿了红色的西装、还拿了把扇子,唱一首上世纪的流行金曲。程远烦躁的心逐渐平复下来、被微甜的满足取代。像以往一样,他总能在看到这人时获得片刻喘息。他不是他妈的儿子,不是一个寡妇必须有的孝子,不是必须优秀的学生员工总裁,他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会心酸生气、会委屈难过、会喜欢、会爱而不得。他于黑暗之中仰望星空,得见那一颗明亮晚星、灿烂闪耀,就会忘了自己深陷泥潭。

他在零点零分发出那句“新年快乐”、冒着被无视甚至被删掉的风险,他知道对方不堪己扰、可他难以自控。今夜太黯淡,往事汹涌如黑色浪潮、他需要一点光亮欺骗自己。不回复可以,他知道他在那儿、像灯塔一样、不为他闪烁,却能让他不再迷航。

程远在一片硝烟中给他妈发了个8888.88的新年红包,转身上楼、碰到正要回房的张女士。

“宝贝儿,新年快乐。明早我也给你发个大红包!”

“新年快乐。”

他也说,仿佛无事发生地扮演母慈子孝。他关上门才意识到自己在楼下冻得有多厉害,家族群里是他妈发的祝福消息、表情生动声音雀跃,程远扯了扯嘴角、早就习惯了,他妈始终固执地认为父母子女永远会吵架,而父母包容孩子的不懂事天经地义。她从不把这些七零八碎的拌嘴当回事,也永远意识不到脱口而出的话会有多伤人。尽管程远会因此失眠到半夜,换来的也只是他妈轻飘飘一句“又熬夜玩手机了吧”。

奇怪的是阑哥也没回消息。他有点儿担心,私信问桃子。桃子说他开车出去了,这会儿大概在路上。程远听到机场广播,祝她旅行愉快。

谢阑是在初一上午联系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哑、但语气很坚定。说邵氏找他合作综艺、他准备接了。

“具体等你回来我去找你细聊,我们之前说的那件事大概会提前。”

程远说没问题,又说“与虎谋皮,你要小心”。

大明星笑了下,说“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黎维聪”。

那是他第一次得奖的角色,形容枯槁的少年倒在血泊里,满眼不忿地怒视着上苍、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不甘心”。

尽管对象有千万种,可人生所有痛苦、无非是求不得、放不下。

程远挂上电话就看到了司天的消息,是一张截图。更上面的是一条十分钟前的“新年快乐”,截图是……航班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