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如此,绯心也渐放下心来。难得他没在她这里又翻脸,下棋果然是好的,不用与他找话题,不会尴尬,也不用总想着那档子事。
“贵妃真是好棋艺。”第四盘终了,他又以一子而胜。而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渐晚,宫外开始掌灯。
“臣妾局局落败,皇上谬赞了。”见他心情不错,她也舒展了一些,言语没那么拘涩了。
“贵妃要纵观全局,步步营心。不但要输,还不能输得太明显,要顾着朕的体面。不但棋艺佳,更心思佳妙,如何是谬赞?”他淡淡笑着,却让绯心拘促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正在此时,汪成海上前问着:“皇上,该传膳了。是摆在这里,还是摆在花厅?”汪成海根本没问他是否在这里用膳,显然从皇上的面上已经看出十分。
“先不急,再与贵妃下一盘才是。”他笑笑,拈着白玉棋子凝着她的眼,“贵妃要尽展所长,才可尽兴!”
“臣妾遵旨。”既然他如此说,倒是让绯心舒口气。的确,前几盘下的很累,不但要观局,还要观心。
但最后一局,绯心真是倾尽所技,绞尽脑汁。她却输的一败涂地,没多久便成死局。她微是怔愣,一时间抬眼,却看到他孩子般的轻笑。他甚少会笑的如此,平日那温和的笑意,在这个笑容面色,却失了真色。唯有此时,才惊心夺目,让他俊美尽放!
她忽然明白,她的棋艺比他相去甚远。只是他观心比她更胜一筹,他亦纵观全局,亦看出她的心思。便遂她心思,只赢一二。让她自以为得计,皆大欢喜!
当她倾尽真力,他也不需要再伪装,最后一盘,只为搏奕添趣,没有攻心。所以他的笑容,发自内心。绯心不由的也笑起来,将棋一推:“臣妾下不过皇上,臣妾在家不过学了两年而已。”她话一出口,突然觉得有些失态。因他真心的笑容,让她也开始放肆了。好像一副耍无赖的样子。她脑子一激,脸儿微有些紧。还不待她再开口往回捞,他竟伸过手来捏住她的脸:“那朕给贵妃找个好老师,待学成再与朕下,那可公平?”他笑意不减,一点也不以她之前的话为意,倒是更兴趣盎然起来。她让他捏得满面通红,却突然觉得,他们之间,今天一点也不尴尬。她垂着眼,亦不敢拂他的手:“臣妾怕是再学十年,也下不过皇上。”
“先学了再说。”他的手指在她面前拧揉一会,遂松开手让汪成海传膳。不知觉间,他又在她这里呆了一日。但这一日,绯心觉得过得很快。不似以往那般煎熬。有时她觉得,如果只是这样,他们之间的相处还是很自在的。虽然她不太会找一些有趣新奇的话题,也没什么出众的才艺夺人眼球,但至少不会总是冷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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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年,紧着便是上元节。朝廷在正月里也算是一年之中最清闲的时候。加上今年开年不错,往年至冬,混沦山境一带总闹雪灾,但今年天公作美,虽然落雪,但不至冻土引灾。锦泰至今已临第七朝,除成帝时期发生过诸王混战,打了十年内战外。其后三朝,都奉行休养生息之策,开河道,减苛税,施廉政。所以至先帝昌隆朝,已经国库极丰,民心所向。每年纳奉之粮积堆如山,陈粮未绝,新粮又至。库中银钱丰盈,因长久无用武之地,串钱的绳子都烂了无数。以至民间亦有许多地方,甚至拿上好的粮食喂牲口。皇上如此处心快收兵权,想是时机已至,意图北地。
当下五国并立,乌丽早已经附属,夜滦亦于先帝时期已经向锦泰称臣。唯有西北蛮沙与混沦,皆因外夷之族,一直与锦泰隔山相望。只闻西北一地,有浩漠丰沛之土。如今国库充盈,民生犹足,人口积增,欲开疆拓土也是正常。
因今年开年不错,去年又大收。所以皇上心情极好,意欲至汤山行宫过节。这汤山行宫建于锦泰平庆年间,距京城以北七十多里的皇苑县。这个县因汤山而出名,建行宫之后便更名为皇苑。汤山有温泉约三百眼,因水质不同分列山中。是皇家相对比较近,但极佳的一处休闲圣地。
皇上登基之后,陪太后去过六次,去年带宁华夫人去了一次。绯心入宫之后,亦也随同皇上去过一回。不过绯心一向对这种出游不太热衷,她自小便被锁在家里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深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道理。生平唯一的一次远行就是上京选秀,而当时亦是乘官轿站站相递。长期的深闺生活已经磨尽了她所有好奇心,也难怪皇上说她死气沉沉。不过她是觉得,出门去行宫,舟车劳顿,自然不比在宫中舒服。到时与皇上相处的多,处的多自然错的多,不知什么时候又得罪他,还是在宫里妥当些。
皇上初四的时候在朝上听了臣工的建议,遂便定了要去行宫。皇上兴之所至,谁能逆其意?行程紧密,居安府开始调配,行执,司掌两府马上开始加紧安排。快马先行至行宫准备接驾,宫中亦开始筹备出行事宜。
往年皇上出行,必是陪同太后。至于妃嫔随行,除非他亲点,一般都是曾经侍奉过皇上的才有资格。但名额还是有限,往年一至此时,各宫都少不得打点打点,试图将自己的名字加进去。内务三个主要部门光是赚嫔妃们的银子就能盆满钵溢。
去年太后未去,是因为去年宫中选秀,前皇后掌不住事,太后必要在宫中作镇。而去年贵妃没去,是因为去年开春把皇上给得罪了,自己关了自己一个月禁闭。而去年皇上指宁华夫人同往,是因宁华夫人有孕。但今年太后已经半隐,所以肯定要同去的。至于贵德双妃,那都是现在在宫里往头里排的,所以肯定册上少不得。两府的人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挣她们的钱。
通常皇上不钦点任何一个,全凭两府看着办。皇上做这样最是正常不过,他一向对后宫的事了然于胸。所以绝不会在这件小事上去特别表现对某一人格外的恩宠,除非他认为有必要。
皇上这边在朝上议定要去行宫,后宫已经开始四下折腾起来。有点子手段,有点钱的都开始四下活动。
绯心唯有在此时才会对贵妃这个光荣称谓有些不满,若她只是一个美人,哪怕是个嫔,此时只消捂着荷包不出银子,必会轮不上随行,可以好好在宫里过几天舒服日子。只可惜啊,当下她除非狠下心打断自己的腿,或者再自寻个碴把皇上得罪一下,不然是肯定躲不掉的。但她既下不了狠手打折自己的腿,也没那个熊心豹胆再去引雷,只能私底下郁闷。
名册在初七那天便下来,皇上陪太后出行,贵妃,德妃领灵嫔,和嫔,华美人一起随行。除此外还有一些陪行的官员不用细说。出行所用的辇,轿,车,以及仪仗皆按制分列。
随同圣驾临幸汤原,与绣灵绣彩喜悦的神情不同,绯心接连几天都长吁短叹,一副要发配充军的苦瓜相。
其实若是往年,她也没这么消极。只是这一年实在多事,至年底的时候,连着几档子事都弄得跟圣上关系越发紧张。前两天是好些,但更证明皇上喜怒无常。人其实就是这样,若是皇上真发了雷霆之怒,把她擒拿论罪,她也就万皆死灰,什么也不用想。偏是这样悬着,堆了她满心。搞得她时时都少不得要猜他的心思,结果猜多错多,越发难持。她也小火慢煎,心力交瘁。一想着往他身边去就汗毛直竖,头皮发麻。
初十一大早,百官于清华门跪送,五色仪仗浩浩荡荡自十方大场摆列,出端阳门,然后至北门清华门出行。自清华门直至京城玄英门,这整条大街早已经封街,沿街所有门户皆蒙黄绢,地洒金沙,两边立内宫禁军,先行执行都校,随后便是金玉仪仗,伞顶,绣旗。仗队两侧为护仗轻骑兵。仗队之后是两路禁军护卫,围着皇帝明黄龙驾。之后是太后玉驾宝銮,再后是贵妃及德妃的红顶金辇以及诸嫔妃驾辇。然后是随行官员,武官马,文官轿,各按品阶不等。最后是尾随步卫。这条队伍有如长龙,队首已经近了玄英门,队尾尚未出尽清华门。更因有大量步从,以及宫女太监执相应之物,队伍行得极慢。以绯心的经验,这到汤原至少要行个三四天。
这次她只带了常福和绣灵。她宫里也得留人,所以常安和绣彩没跟着。这一径果是行了四天,至汤原行宫已经是十四的晚上。不过之前已经有行执快报,行宫那里早已经收拾妥当,备节一应之物已经安排,只等正主一到,直接过节就可以了。行宫建于汤山,整座山以及方圆十里为皇家禁苑,面南一侧凿山而成的宫房,计有房间共六百余。各个宫院皆有泉引入其中,以其水质景致不同而分成诸多。更取自然景观设园,比之恒永禁宫,虽少了恢宏,但多的别致。
至行宫之后,便照例分院阁。绯心是贵妃,两年前她住在旋彩阁,离皇上所住的辉阳宫最近,而另一侧的长安殿为太后之所。但这次德妃亦同往,与贵妃品阶相同。这旋彩阁是照往例给了贵妃呢?还是分给德妃?倒是让居安府的犯了难。
绯心最近一直心事重重,更不愿意在这件小事上引得林雪清不快。索性自动选了较远的栖凤阁,那里栽了许多梧桐,于行宫偏西北的一侧。名字叫的好听,但因周围并无好泉眼,一向被诸妃不喜。但绯心只想清静,也不想与德妃争锋,更不愿意讨皇上嫌弃。索性就离的远远的,直当自己关自己禁闭。余次的嫔妃则居安府按例分派,外围依旧是随行官员之所。当晚劳顿,皇上只是草草听了一下次日的安排便回宫休息,未宣召任何嫔妃前往侍候。绯心照例给太后请了安,亦早早回去休息。
次日便为上元节大宴,这些事情早在宫中已经安排妥当,不用她操心。她亦不是头回来此,没什么想观之景。上元节折腾了两日,绯心觉得这次实在匆忙的很,让她都歇不过来般的疲累。上元佳节灯如昼,诸嫔妃亦学着民间玩灯,绯心对此没什么兴趣,更不愿意远去了去尝试各式温泉。一应俗礼能免则免,除了例行请安,一直窝在阁里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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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绯心又是恹恹的,早早就让绣灵卸妆饰准备安置。绣灵和小福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小福子凑过来,一边亲自托着盘接钗环,一边低语着:“娘娘,这大节下的。之前华美人可是亲自做了灯送皇上呢,听说永惜楼那边,挂得跟灯会一样漂亮呢!皇上都赞好呢!”
“你瞧着眼热,本宫就放你半日,你也逛逛去?”绯心知道他什么意思,故意不接这茬,瞄一眼他讪笑的样子,不咸不淡的哼了一声。
“娘娘,这难得在外过节。您就是不爱凑这个趣,也该多走动走动。这凤栖阁偏背的很,一堆树又挡着遮光避日的,您老闷在宫里也不是个保养的法。”小福子接过九尾蓝彩钗,弯着腰低声道,“这宫里光泉池就好几十,听说山上的还有好的。皇上都爱去,不如……”
“说多错多,做多错多。你跟了本宫快四年,嘴巴再不管着点,别怪本宫不讲情份!”绯心轻斥了一声,吓得小福子和绣灵都白了一张脸。
绯心怎么不知道,这几天节氛日浓,加上皇上出宫来这里,就是想随性些。所以也没太繁冗的规矩,随行的嫔妃皆不时穿来游去,凭添了许多见皇上的机会。但这会子,她才不想再出去讨臊,本来皇上就嫌她死气沉沉,到时保不齐又惹他不快。之前除夕失仪,这档子事还没干净呢,再兜揽上别的更是烦心。她是能躲就躲,巴不得皇上把她这口子都给忘干净,让她也能守着“贵妃”的名安生安生。
况且绯心也的确是累,她是在家里宫里拘惯的人,规矩礼仪自然省得不亏,但她亦也是娇皮嫩肉,软床褥下尚有不平她都能觉,更何况这连日奔波。虽然是高驾豪车,她也有些不适。何必这当口去撞枪头?
殿内一团死静,被她一语噎回去,再没人敢跟她扯三四。绣灵这边刚帮她将头发打散,身后的宫女已经配齐一应洗漱之物。正待着人挑熄大灯,忽然听外头一阵嘈杂,一会子外边报事的小太监便进了偏殿,隔在帘在外头跪报:“禀娘娘,辉阳宫那边来人了。”
绯心一听,心里登的一下,也不顾自己散着发,低声道:“快传。”这大晚上的,难道皇上要她侍寝?传嫔妃侍寝,那也该有居安府的先行奏报,让她准备才是。不过也难说,皇上兴致所至,底下人哪能猜到?她瞅了一眼自己,一时间又有些发僵,实在不想去。
一会子的工夫,便见汪成海拐了过来。绯心一见是他,更紧张起来。这汪成海可是大总管,侍寝这样的小事哪用他来传?汪成海隔着帘跪着:“贵妃娘娘,皇上召娘娘移驾辉阳宫。”
“汪公公少待片刻,待本宫换服便去。”绯心也不敢耽误,忙一个眼神让绣灵再帮她梳头。
“等不得了,娘娘,让奴才侍候您吧?”汪成海此时居然不顾仪礼,也不听绯心吩咐,一躬身就窜了进来。直把绯心吓了一跳,小福子哪敢呵止他,一见他这样,定是有皇上在身后给他撑腰。
“哎哟我的主子哟,您这么早就安置了?来不及了,十万火急呀!”汪成海嘴里叹着,说是伺候,却是伸手一托绯心的肘。压根不打算再帮她梳头,随便将椅背上搭着的一件银鼠大毛氅一掀,“娘娘快随奴才过去才是,有奴才伺候,不用再传人了。”
绯心也被他这样吓住了,一时间顾不得理论,忙忙的就披了氅跟着他去了。惊得小福子和绣灵一愣一愣的,直待他们出了殿。绣灵这才冲小福子一努嘴,让他跟着去打听打听什么事。小福子会意,忙着跟了出去。
绯心跟着汪成海一出殿,见外头已经候了一个步辇。她披头散发的坐了上去,心里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汪成海这般不顾礼数,定是皇上催的紧。但究竟什么事让皇上催成这样?这大节下的,皇上就算想翻她的旧账,也不会这会子治她,况且她这几天老实的很,不该让他拿着错才是?但除此之外,她实是想不出有什么事。
这两宫挨得远,中间隔了好几处院子,抬辇的几个太监脚下生风,她脑子还没转完。已经觉得路径有变,不象是往辉阳宫去,倒像是冲着西庭径那边去的。绯心满腹狐疑,不待她问,已经拐出廊道,瞅着前头乌漆麻黑,竟是半盏灯也不见点。若非是汪成海一直扶着辇跑在边上,她早要叫出声来。
绯心感觉是出西侧园子,由于没灯,只借月色,树影娑婆,张牙舞爪的让她心里慌的很。突然绯心觉得眼前黑影晃了几晃,随之辇一停。绯心眯着眼,瞧着黑麻麻的像是西墙围,前头似是有驾车,还晃着几个人。她正想着,汪成海已经跪着低语:“皇上,贵妃来了。”
“怎么这么慢?让她上来。”绯心听里面声音低沉,倒是有几分着急。
“奴才该死。”汪成海喏应着,一边回头扶着绯心下了辇,小心的扶着她走了几步。绯心这才看清,真是驾车,单骑小车,蒙的严严实实的,马蹄都包了绒。边上已经有两个小太监打了帘一角,下了脚凳,搀她上去。
绯心惴惴不安,也顾不得仪容不整。忙低眉顺眼的进了车厢,一进去头也不敢抬的便跪倒:“臣妾见过皇上。”她触目所见他的靴,微微有些惊诧,他穿了一双普通的鹿皮暗纹靴。他平时的服饰,皆有龙纹。就算是常服也不例外。但今天他着这样的靴子,这靴子虽然精工细制,但一看就不是宫中他的常服规制。她心下狐疑,还不待她开口,便听他淡淡的说:“贵妃真是心有灵犀,省了卸钗环的麻烦。”
绯心微是一怔,他接着说:“快把衣裳换换,随朕逛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