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来说,他根本没有把杨太太当时说的话放在心上。他不认为懦弱了这许多年的老妻能真的跟他对着干。
于是他等了十几天,就连凤仙都觉得父亲可能真的被母亲给劝住了,还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寇家的媒婆上门来了。
杨太太也很硬气,立刻就把寇家媒婆赶了出去,同杨胜大吵一场。
最后杨胜撂下一句话:"我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说,玉仙是一定要嫁,这事儿没得商量。你这老婆子不懂事,把媒婆轰走,我懒得跟你揪扯,还得去给寇家赔不是。"
杨太太此时却很平静,眼睛里不再如方才一样波涛汹涌,而是仿佛一潭死水,就连风也吹不起涟漪。
"我只问你一句,你是铁了心要嫁我的玉仙,给寇家个残废了?"她的语调甚至都不带一丝起伏。
"是!这事儿我说定下了就是定下了!"杨胜以为老妻的平静是接受了现实。殊不知这是杨太太下定决心,宁死也不会让女儿嫁去寇家。
她目送杨胜去了寇家,转头温柔的把两个女儿带到房间里,把她自己瞒着丈夫给女儿们攒下来的嫁妆私房钱盒子都托付给大女儿。
"我原想着,还能多攒些时日,可如今瞧着,你们爹爹是靠不住的,这钱,你们自己收着。"杨太太目光里带着些眷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脸,"你爹爹偏心你们哥哥们,他们,我是不担心的,娘所挂念的,只有你们两个。凤仙,你是姐姐,往后要多保护好妹妹。"
凤仙敏锐的直觉到母亲这不同寻常的话有些不对,于是她时时都跟着母亲,怕母亲做傻事。
但,她是不能阻止一个母亲愿意为孩子赴死的决心的。
就在凤仙跟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都没事,半夜里终于忍不住在母亲身边睡熟了的时候。
杨太太穿了一身她最好看的衣服,拿了一根麻绳,从容的走到了寇家门口,她是识字的,在寇家大门留下一行字:吾儿玉仙,死不许寇家子也。
随即在大门横梁上穿好绳子,把自己的脖子伸进去。
她早就算计好了,此时半夜,必不会有人,她就吊死在门口,人来人往,必会瞧见,有了她这条命,必会引起轩然大波,或许上头也会过问至少,她保住了她的女儿玉仙,不会因为钱财而被卖掉,至少为了保住自己和儿子孙子升官的名声,杨胜一定会为玉仙择一良婿,而不是把玉仙像物件一样卖掉。
但也许是她命不该绝,晚上有一个大头兵,叫做徐叁的。他家兄弟姊妹多,可又穷,不当值时候他和弟弟徐四徐五三个常常去山里砍柴,或是打猎换几个钱补贴家用。
兄弟三个白日当了值,只有晚上才有空。可他们三个身手不见得好,晚上怕危险,只好就近山处砍柴。
他们回家的路上是要经过寇家的,徐叁眼睛好,一眼就看见寇家大门吊着一个人。
他吓得柴刀都掉了,以为是碰见了老人们口中常说的灵异故事里头,来索命的吊死鬼。
可他发现这吊死鬼的脚还在挣扎,便立刻意识到,这不是鬼,是人。
他壮着胆子走上去一看这不是杨千夫长的太太吗?,
在一看门板上的字,联想到今日说寇,杨两位千夫长在议亲,他甚都明白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顾不得男女大防,抱着杨太太的脚把她抱下来,又招呼跑的最快的小弟弟徐五去通知杨家来个人。
此时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一听说这话,杨胜惊讶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凤仙拿了主意:"大哥你去背娘,去林氏医馆看,他家医术好,说不定能救回来,我去拿钱,随后就到。"
"好,好,我这就去。"杨大郎拖着跛脚,跑的比以前双腿正常的时候还快,把母亲杨太太背了起来,在外头雇了个车,先送母亲去医馆。
凤仙走进母亲卧房,拿了十两银子就走,看也没有看呆若木鸡的父亲一眼。
杨太太意识是模糊的,她上吊过后,起码有一段时间才被救下来,大夫也说了,这能不能救活,得看天意,就算救活了,她的喉咙也因为过度损伤,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说话,最少半年,喉咙才能渐渐恢复。
凤仙带的银子显然是不够的,她只好自己守着母亲,叫大哥回去拿银子。
杨太太虽然因为女儿们更弱,难免偏疼女儿一些,但她对自己的每个孩子都十足的疼爱,他如今这样,杨大郎也心如刀绞,恨自己为甚当时不敢站出来跟父亲对着干,若是当时他们把父亲劝住了,母亲也不会出此下策。
他怨恨父亲,也怨恨起自己来。
很难说清楚,他当时不站出来,到底是因为畏惧父亲,还是觉得妹妹如果真嫁给寇家,自己也能获得好处。
但如今的结果却是母亲躺在床上,生死不知。难以言说的怨恨和后悔像涨潮的水淹没孤岛一样淹没了他的心。
但这些,霜降她们是不知道的,这件事,杨家不愿意说,他们也就无从得知。
但或许这件事他们早晚都会知道毕竟,谁也不敢小看传说八卦的人群。
第88章
杨胜呆呆地坐在房间里,脑子好像是经久未用的水车,怎么也不能转动。
他实在想不明白,老妻怎么会突然就上了吊。明明白日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啊!
"杨老弟!"崔守仁步履匆匆地来了,"听说弟妹在寇家门口上吊了?这是真的不是?"
杨胜的眼睛终于活动了一下,他看见来的是亲家兼老友崔守仁,站起来让他坐下:"怎么?传的这样快,连你也知道了?"
崔守仁一听这话,就立刻知道,这不是空穴来风,倒像是确有其事:"那么这事儿是真的?你真的为了要把你家二娘子许给寇家,逼得弟妹自尽?"
杨胜默不作声,实在是他不知道怎么说。他想说他是为了这个家,玉仙和寇家的亲事是再好不过了,玉仙也不会受苦,怎么能算是他的不是呢?可想到老妻毫无生气的脸庞,孩子们怨恨的目光,他又说不出这话来。
崔守仁又是生气老友的糊涂,又是替他担心:"你糊涂啊!这件事闹得这样大,早晚将军们也会知道,你把女儿许给寇家,若是两厢情愿,倒能博得一个重情义的好名声,可你如今这样,如今这样!唉!"
崔守仁说不下去了。如今这事儿是瞒不住了,要是将军们知道,必定要过问一个朝廷的九品官员,竟然为了要卖女儿逼死发妻。这到了哪也是说不过去的。
虽然律法没有明确规定逼死发妻有甚处罚,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在官员队伍里,这是一个足以把他连撸好几级下来的罪名。
"我,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我早听她的就好了,她早说过,要是我把玉仙许给寇家,她就吊死在寇家门口。可我,可我怎么就不当一回事儿呢!"杨胜懊悔地捶着桌子。
他虽然从前不怎么听的进去杨太太的话,老是说,杨太太离开自己,只好回娘家要饭去。但实际上,真正离不开的是他,他早就习惯了老妻无微不至的照顾,习惯了老妻的体贴和顺,习惯了老妻替他打点好家里的一切他仗着杨太太的纵容一再践踏她的底线,最终走到这一步。
对于温顺地几乎快要没有自己的脾气的杨太太蒋氏,这个被封建妇德腌入味了的妇人来说,她可以忍受一切,但她十足的疼爱自己的孩子,她不能容忍女儿的一辈子被丈夫毁掉哪怕她这几十年的生命里,一直被教导以夫为天。
她这赴死般的反抗,震惊了所有人,尤其是杨胜。他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是否真的正确,可惜,时间是不会倒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