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尤其是男人们,不会去想,是江大郎自己知法犯法才葬送了小命。
他们会想,怎么,江大郎好好一个郎君,有家有业的,前头都无病无灾的,怎么如今忽的就死了?是不是因为沈二娘命太硬,克夫?
起初或许只是有一个人提出这样的猜测,但三人成虎,这话越传越离谱,倒好像真的是二娘命硬克死的江大郎似的。
刘氏就是因为听了这话,才气的不行。在她看来,她的女儿才是倒了大霉,才跟江家定的亲。江大郎那个挨千刀的短命鬼干的损事情还少么?如今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倒来怪她女儿?这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可一部分人的劣根性,总是愿意看到别人过得不如自己。
刘氏怎么可能堵的住那群人的嘴呢?他们往往沈家人出门时装的好像甚话也没说过的样子,可沈家的人一转身,他们就围在一起指指点点的传着一些子虚乌有的话好像这样,他们就能获得极大的成就感似的。
因为二娘这件事,导致刘氏即使是在亲侄儿五郎的婚礼上,也只是强颜欢笑。
倒是二娘这个当事人笑的蛮灿烂的。
虽然五郎对她来说是堂兄弟,但她自己的哥哥同她差着好些岁数,五郎同她年岁相近,都是阿奶大苏氏从小带着的,自然感情也亲近。
五郎娶妇是件好事,她当然替五郎高兴。
何况对于她来说,与其嫁给江大郎这样的渣滓,倒不如不嫁人。
崔如松兄弟都在养着伤,所以即使是小舅子兼多年好友成亲,他也不能到场祝贺。只好包了厚厚的贺礼,叫妹妹崔如月带了来。
崔如榆没有了一只手掌。虽然也靠着这个升到了什长。但因为少了一只手,这也就决定了他日后只能在军营里头做后勤的工作,而不能跟哥哥们一样,上战场打仗。
崔如柏很自责:"大哥把阿榆分到我这里,就是为着叫我好好照顾阿榆,要是我能再仔细一点,再快一点,阿榆的手就不会断了。"
他的弟弟才十岁,如今就断了一只手,以后可怎么办呢?这叫他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是自己的疏忽。
崔如榆经历了这场战争,整个人成熟了很多,断掉手掌对他来说已经很好了至少他还好好地活着,很多人却连活着回去吃一碗家人煮的面,这样简单的愿望也不能达成了。
仅仅只是西山营一个营,发放的抚恤金和丧葬费用就高达一万两银子。
崔如柏的老丈人家,杨凤仙的三个哥哥,如今只活下来了大哥一个,老二和老三都死在战场上。
杨太太和杨二娘子,杨三娘子哭的昏天黑地的。可是,死去的人走了,日子还是要过的。
他们两个死之前是伍长,又是为国捐躯,抚恤金的标准就是如今他们的遗孀能够一次性获取五十两银子,在最大的孩子满十二岁入军营做事之前,能够每个月获取伍长的月钱作为生活资金但这只包括伍长待遇的月钱,不包括伍长待遇里面的禄米部分。盖因他们是已经死去的兵士家属而非现役兵士。
军营出资的丧仪,九品以下的是每人一副薄棺,五两银子的丧葬用品额度。九品以上的,都有一定的家底,很少有人会选择军营里发的薄棺,所以军营就不出棺材,而是一次性给二十两银子,交给家人自己置办。
杨胜更是愁白了头。除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更还有生活的困难。
原先他是千夫长,大儿子什长,二儿子和三儿子是伍长,虽然月钱不算多,可四个人的月钱加起来,也能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可如今两个儿子死了。撇下新妇和四个孩子,老大也瘸了腿,只好和他一样做后勤,可做后勤的再往上升,是极不容易的,立功难,就代表着只好熬资历。
家里三个儿子,每个儿子都有两个孩子,可最大的柴哥儿也才六岁。
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养活啊!
杨胜挠了挠脑袋,眼睛一瞟,就瞧见了穿着白衣素服的两个女儿。
大女儿凤仙已经许了亲事,而且婆家非常不错,女婿崔如柏这回,怎么能能从百夫长爬到千夫长去。这门亲事他是一千一万个满意。所以哪怕崔家给的聘礼只是勉强算军户里的上等,他也是满意的。
但小女儿玉仙,却还没定亲事。他想着寇千夫长那个断了双腿的独子,和寇大人暗示他的大笔聘礼,他养了玉仙这许多年,如今也该到玉仙为这个家做些贡献的时候了。
他捋了捋胡须:"玉仙儿如今也大了,我瞧着,如今也该是正经的给她说们亲事才是。"
杨太太麻木的舀着粥,儿子们的死去给这个怯懦的妇人带来了极大的悲痛。以至于她到如今两个儿子已经下葬了,她还是好像一个被吸走了灵魂的木偶人。
"爹爹给妹妹说的是哪家的?"凤仙心里一直跳个不停。她了解爹爹,对于爹爹来说,她和玉仙是随时能被舍弃的。哥哥们的死,她也很难过,但同时更担心,为了家里,爹爹会把妹妹胡乱许出去。所以她不得不插嘴。
"是寇大人家的独子。"凤仙的婚事对杨胜来说很有价值,所以他对于大女儿也纵容许多。寇家虽然只有九品官职的千夫长,但寇太太是玉青府寇三官人的女儿,寇三官人是个不大不小的富户,又只有这一个女儿,因此给了女儿不少陪嫁,包括在宁远府内的几个铺子。寇太太耳濡目染,也十分会经营,家里的钱财也越积越多。不要说西山营,就是整个宁远府,他家也算是个小富户。
"可是,女儿前些日子不是听说,寇家郎君断了双腿吗?"凤仙眼睛都瞪大了。即使寇郎君是在战场上失去的腿,可是人心都是偏的,她尊重为国捐躯的将士们,但不代表她愿意她唯一的妹妹嫁给一个残废。
"那又怎么了?寇大人就这一个孩子,所有的家产日后都是他的,寇大郎如今也好好的活着,除了不能走路,甚都跟普通人一样的。他没受伤之前就是什长,如今他断了腿,怎么也能到百夫长去。你想想,玉仙嫁过去,就是当家太太,家里吃的油穿的绸,比咱们家好的不是一星半点!要是人家腿没断,他家凭甚要说我们玉仙!"杨胜听到大女儿的话,立时就反驳道,"何况,人家愿意给二百两银子的聘金呢!聘礼另算!二郎给你的聘金也不过才八十八呢!"
他话音还刚落,杨太太啪的一下把粥勺子摔到地上,杨胜刚要破口大骂,就看见杨太太赤红着眼睛,一字一句的对杨胜说:"我不同意!"
杨太太嫁进杨家这几十年,从没敢跟杨胜呛过声。她忽的这样强硬起来,倒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杨胜反应过来,立刻一拍桌子:"反了你了?敢这样跟我说话?玉仙的事我做主,哪里轮得到你插嘴!"
杨太太丝毫不惧怕。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不能连小女儿也被拖累一辈子。
她一点不后退,盯着杨胜的眼睛:"玉仙是我生的,是我的女儿。我不同意你拿她一辈子去换钱!你要想把我女儿卖了,你就先打死我!"
杨胜在家里一直都是土皇帝,没有人敢反抗他,尤其是反抗他的居然还是他这几十年来一直都很怯懦的老妻。这让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家之长的权威被挑战。
怒火好像是被浇了热油的篝火,轰地一下就窜到了杨胜的脑门上。
他几乎没有怎么思考,就抬起手给了杨太太一巴掌。他是武官,哪怕因为年轻时受了伤只是在做后勤。可是他比起普通人来说,还是孔武许多。更何况,杨太太因为儿子的死,已经接连好几天都只喝了粥,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哪里受得了他这一巴掌?
杨太太被他打倒在地,凤仙也顾不得把玉仙牢牢护在身后,她红着眼圈儿冲出去,把杨太太扶起来:"娘,您怎么样?我扶您起来。"
杨太太只觉得脑子昏昏的,好像有些分不清黑白。她甩了甩脑袋,努力想把不正常的感觉甩走。
她仍然咬着牙,对杨胜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同意你把玉仙许给寇家。你要是敢同意这门婚事,我立时就找了麻绳去寇家门口上吊!我看你杨胜,还做不做人!"
"你!"杨胜气的不行,可看着杨太太摇摇欲坠的样子,他也怕把老妻打个好歹出来。只好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努力给她讲道理,"咱们家如今六个孩子,大郎又受了伤,总得要看啊,这么一大家子人的吃喝。难不成就靠我和大郎那一个月几两银子?二郎三郎每个月的抚恤金,尚且不够孩子们吃喝的。何况这寇家那里不好了?只不过是寇郎君不能走路而已,其他甚都是一样的,他又长得一表人才,家里的独子,咱们玉仙嫁过去可就是享福的命呐!"
"呸!"杨太太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二郎三郎的抚恤金,一个人就是五十两,不要说他们只有两个孩子,就是五个孩子,也足够用到成年,尚且还有盈余。何况他们每个月都还有月钱。怎么就不够花了?就算是我们一家子真的吃糠咽菜去,你也别想卖了我的女儿!"
杨太太这几日因为儿子没了,极度悲痛,吃的又极少,只喝了些白粥。如今大悲大怒之下,身子当然是受不了的。
凤仙和玉仙两个很怕母亲出点甚么事情。半哄半劝的把母亲扶回去,又摸了银子去请大夫。
这回杨胜倒是甚也没有说,他当然也不想老妻有个甚三长两短。对于女儿们拿钱去请大夫的事,他保持了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