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1 / 1)

这咒形容诡异,一旦发作, 明濯的脸上、身上就会布满咒文,不像是借灵, 倒像是一种邪术,不怪小洛胥会这么说。

“你说得不错, ”明濯被他拉低了头, 沉默片刻, 忽地笑了, 语气不变,“让这锁链一套,我吃人和人吃我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待宰的牲畜。”

“你不是牲畜,你是六州的君主, ”小洛胥腾出手指了下晦芒,“祂也不是牲畜,祂是人家供奉的月神。”

明濯哈哈笑,他被小洛胥擦得脸都埋进了袍子里,笑起来肩头耸动:“真是怪了,这天下虽然有不少蠢蛋,却也从来不缺聪明人,怎么明氏说什么,大伙儿就听什么?”

小洛胥说:“你做君主,不为这件事感到高兴吗?要是哪天大伙儿不再听明氏的话,那才真是要大祸临头了。”

他得了明濯的保护,说的就是真心话。凡是做君主的,都该为大伙儿听话而感到高兴,因为听话不易生事。

“你说的那种聪明人,其实也是笨人,”小洛胥拉开袍子,看着明濯,“只有笨人才不懂得顺势而为,他们什么下场,你都做君主了,自然比我更清楚。”

明濯表情冷冷:“我不清楚。”

小洛胥猜他在闹脾气,又把袍子合上,借着擦血的理由搓了他几下,说:“壶鬼族最不听明氏的话,现在东躲西藏的,头也不敢露。”

明濯不知怎的,竟然安静了一会儿。半晌后,他道:“如果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就是笨人,那世上还是多一些笨人好了。”

“啊?”小洛胥装傻,“笨人都犟得要命,要是一个两个全像壶鬼族一样,不遵君令,不拜艽母,那天下不就乱套了?到时候大家谁也不服谁,又是一场乱战。”

明濯原以为洛胥不问白薇政事,是因为天海御卫受女王的册封,死忠明氏,但是小洛胥这几句话间却是另一个意思。

“明氏这么霸道,”明濯说,“你有诛天银令,还有天海御卫,就不想替而代之?大的那个个头高大,修为了得,就算真抢了我的位置,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你坐不好的位置,我就能坐好吗?”小洛胥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掀开袍子看他。小御君眼神狐疑:“我真是你的狗?你这么……”

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只能说:“你这么欣赏我,可见大的那个不仅光明磊落,还能谋善断,是个非常值得深交的朋友。”

“做狗也有门槛,非得是最最好的那个才行。”明濯不觉得自己说错了,又将下巴抬了抬,“谁说我坐不好这个位置?我只是不情愿坐。”

小洛胥说:“你不情愿坐,我也不情愿坐。”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还真都嫌弃起来。明濯道:“听说老御君爱讲话,他是不是常在家里给你讲故事?”

小洛胥把袍子叠了几叠:“是。”

老御君把他教得极好,既通事理,又懂手段,这会儿嬉笑怒骂还都摆在脸上,也不知道后来怎么了,变成了个喜欢不动声色,攻心为上的大御君。

两个人经历此番,倒比开始熟悉多了。小洛胥看晦芒半天不动,就问:“祂怎么不动?”

明濯抬手,拽了下铁链,不知疼痛似的:“祂刚吃完东西,需要消融,否则就会发狂。”

晦芒两手握着脖颈间的锁链,茫然地浮在半空,祂背部弯起的弧度所有缓和,像是要把自己变回原样。

小洛胥说:“这个血枷咒太古怪,是谁给你下的?”

明濯道:“一个死人。”

“那我很好奇,”小洛胥如实说,“晦芒为什么会令雷?”

明濯又哈哈笑:“你很好奇,嗯,洛胥很好奇……”

他用了血枷咒以后,人比先前更张狂了,若是洛胥在这里,他必要负着手,凑到御君跟前,逼问对方怎么好奇。

“你也是通神者,必然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所有的灵能都是借来的,既然是借,就总有还的那一天。”明濯笑容森冷,“凡人借钱还要利息,那么为什么到神祇这里,就不用了呢?”

风凛凛吹过,小洛胥的银兽尾挂在臂间,随风晃了晃。他道:“借灵一道,还的是香火,还有土地……”

神祇越强,灵能就越充沛,因而祂们庇佑的土地肥沃,信徒广泛,这是一直以来的通神规矩,凡人的信仰和香火就算借灵的代价,是以一地一神,灵异之事不论大小,凡人都以当地的神祇为尊。

可是明濯说:“凭几根蜡烛,就能抵消呼风唤雨的神通?这生意要是这么好做,那还做神干什么,做人不好吗?只要信得真、供得多,就能对神祇索求无度。”

他勾了勾锁链,晦芒呆呆地扭过头,跟他“对望”。明濯仰起的下颔线优美,这是他唯一像晦芒的地方。

“借灵不想付出代价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让别人当这个代价,二是对神祇取而代之。”明濯说,“其实晦芒是众神中最弱小的,祂能活下来,靠得就是取而代之。弱肉强食是万物准则,祂们在被凡人叫作‘神’以前,也是一群野兽。

“晦芒能令雷,是因为祂吃了另一个会令雷的野兽。你爹爱给你讲故事,那他有没有讲过,这世上最刁钻的咒法就是令咒。血枷咒是令咒,魂魄相许是令咒,明氏最会做令咒,所以‘晦芒’这个名字也是令咒。

“日月风雨雷电水,我说了,这锁链一套,大伙儿都是待宰的牲畜。”

明濯抬起手,摁住小洛胥的发心,眼眸越过他,望着另一边,好似在对大的那个说:“我们全是一群吃来吃去的怪物罢了。所谓的供奉,原本就是人在吃神。”

第126章 双神赋(七) 大的不给我玩。……

没了门廊的遮挡, 飞雪簌簌掉落。小洛胥捏着臂弯里的袍子,为这话震惊了须臾。如果明濯所言非虚,那这世上的神祇, 不就都与家畜无异!倘若晦芒这个名字是令咒, 那么旲娋、青鹰, 闻氻……所有神祇的名字, 都是令咒吗?!

明濯道:“供香点火, 叩拜祈愿的时候, 都需要先干什么?”

“叫名字, ”小洛胥喉间干涩, 兀自回答, “都需要先叫神祇的名字。”

话到此处, 不必明濯再多做解释,他说:“你觉得天罡倒转,伦理颠覆,那都是因为你熟读明氏那套假秩序, 想必你老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明氏的传说。”

天海御卫作为女王的旧部,自然受女王的影响最深, 而洛氏会做御卫,与他们的氏族经历有些关系。

洛氏原是一处荒地的驯兽小族, 乱世时, 他们在光州境内跑马呼豹, 极其善战, 周边各族难敌其力,纷纷归顺,他们便逐渐成为了一方豪强。如果没有意外,洛氏应该在光州盘踞扎根, 然后成为一个传说,可惜恰逢乱世,天生豪杰从不吝啬,就在洛氏如日中天的时候,光州这片土地上降生了一个女子。

明暚究竟是什么出身,如今已然无法考证。根据明氏发送六州的本文记载,明暚是日族人,她出生的时候,日族实力弱小,总被光州各族当作马前卒,因而明暚十二岁就上了战场,给别人擦刀。

后来的话本小传,都爱将明暚说成招手掐诀、衣袂飘飘的绝色佳人,其实不然,明暚的刀擦了四年,那四年里,她一直是个食不果腹、泥里打滚的小兵。转机是在光中之战,那一战,光州各族讨伐中州不成,反而深陷围堵,于是连发飞令向洛氏求援。

当时明暚正跟随着一支豹兵游守在光州外围,收到求援的时候,豹兵总长刚刚暴毙。按照军规,队内大小事务该交由总长下设的副使指挥,谁料那副使是个酒囊饭袋,临到该做主了,半天也吱不出一声,只管叫人入城送信。

可是那封信落到明暚手里,却没有送出去。原来洛氏彼时正在远征近南二州,留守在老家的人马都不是精锐,他们面对求援,必定不会轻易发兵。明暚深知此理,便假借送信的由头,带着这支豹兵绕行两夜,赶到中州一隅,扮作中州兵的模样,先烧了一族的屯粮城。

乱世中,各族都心怀叵测,围堵光州众人的中州兵马原本就是临时合盟,一族得知自己的屯粮城被烧,便猜忌起同盟的其他宗族。大伙儿军心涣散,哪还有精力围堵别人?光州各族也不是草包,见敌军委顿,便一鼓作气突了围。

据明氏记载,那一天日照两州,明暚焚烧屯粮城的时候,背后有日神的三轮金乌。后世把这一战当作明暚的起点,因为从这一战开始,她的名字便犹如烈火狂风,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强劲地横扫了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