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很多次,不需要你去接我的小孩。”严在溪垂着眼角看人的时候显得冷漠,让蒋诚脑海里平白无故地浮现严怀山往日的脸。
他暗自感叹血缘与基因的神奇力量,但还是保持恭敬地说出惹怒严在溪的话:“严总苏醒的时候嘱托过我这件事,现在无法谁都无法保证孩子是绝对安全的,我不能辜负严总的信任。”
“如果您还是不放心我,可以对学校申请我接送孩子的限制令。”
严在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对蒋诚说:“他知道是你吗?”
蒋诚被他瞪得愣了一下,他很快明白过来,但严怀山又从没有让他对严在溪说明过真相。蒋诚痛苦又憋屈地抿了下嘴唇,不好回答知道或不知道,只能躲开严在溪的眼睛,字斟句酌地说:“严总先前让我给过您一封信,但因为您好像一直告诉秘书办的人拒绝我的任何请示,您本人也对我有一些……偏见,所以信一直没有送到您手上。”
严在溪对那封早已存在信置若罔闻,他抱着手臂,安静地透过很小的圆形玻璃窗看着病房内。其实蒋诚并不确定从他的角度是否可以看到躺在里面的严怀山。
“写信,”严在溪很突然地嗤笑,“老土。”
直到这一刻,蒋诚才完全地确定,严在溪对他的敌意不完全是因为揭发严怀山对严左行的“反叛”。这其中还有很多东西,很多更加复杂的情绪。
蒋诚意识到,严在溪好像在生气,兀自对着还不知何时会苏醒的严怀山,悄无声息地闹了长达三个月的脾气。
他明白过来后,一方面觉得严在溪本质还是小他们很多的弟弟,另一方面又觉得严在溪的怒火也算情有可原。
蒋诚扪心自问,如果和严在溪的身份互换。从小仰仗的兄长以性命做威胁,要他放弃过去的所有,毫无希望地沉沦在一个人身上,终身不娶,放弃正常人生儿育女的幸福生活,心甘情愿地做一辈子的囚鸟,恐怕他现在不会比严在溪冷静多少。
普通加护病房不如重症监护室来得人心惶惶。
要安静地多。
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站在仍昏迷着的严怀山的病房外,说清楚很多事情、想明白很多事情。
蒋诚不是圣人,他诚实地承认对严怀山的忠诚源自于百分之九十的利益驱使与百分之十的近似于兄弟情谊的感情。
但严怀山还是不醒,严在溪又将他前面得来的权利全部架空。
蒋诚在有口无言的同时,又要咬牙切齿地对病床上精于算计的严怀山发出愤愤不平的赞叹。
严怀山工于心计,他为了达到目的,不留恋也毫不心软地将每一个人榨取出最后的价值。蒋诚进入公司的第一天起,就义无反顾地追随他,因为在他的眼里,严怀山是个天生的资本家,是情爱的绝缘体,是赌马场中不败的赛马。
但如果那时候严怀山告诉蒋诚,他深爱着且唯一只爱着自己同父异母的亲生兄弟。蒋诚绝对在起初就躲避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现在想到早已经上了贼船就难以跳海,温润忠心的蒋秘难得恨得磨牙,他从西服内衣的口袋里拿出捂热的信,走过去双手递给严在溪,戳破严怀山利用自己营造给严在溪的错觉。
“这是严总留给您的信,我没有打开过,他叮嘱我必须送到您手上。”
严在溪先和他对视了一段时间,又垂下眼睛看着蒋诚递来的信。
他毫无波动地接过去,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当着蒋诚的面点燃。
火焰赤红地灼烧,一些冷却的灰烬随空气中微小的气流打着旋儿飘落。
蒋诚顿了顿,咬字清晰地顿挫:“不论严总给您什么样的暗示,我对严总并没有除普通友谊与对上级尊重之外的特殊情谊。”
他说完,想了一下,还是补充道:“我有女朋友,打算在年底完婚,如果您愿意来参加,我和她都会万分地欢迎。”
“我知道我哥不喜欢你,”严在溪很直白地看着他,语调发冷:“但是他信任你,可你背叛了他的信任。”
蒋诚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为严怀山的打抱不平,以及很微弱的心疼。他意识到为什么严怀山在最后会强硬地要求深得信任的自己去做这件事,也明白过来为什么一定要他去送信。
严在溪现在好像觉得严怀山的所有苦心都因自己付诸东流,他对严怀山的负面情绪有一部分转移到了蒋诚身上。
在严怀山的问题上,严在溪不明事理与强烈到近乎病态的占有欲超出蒋诚这种普通人的想象。
要是严怀山在此时醒来,蒋诚绝对要申请加倍的伸冤基金与过度的卷入上司家事带来的精神损失赔偿。
不得不承认,严怀山的每一步都走得精准,也算住了人心。
不论往后的问题这对兄弟要如何面对,但至少此刻严在溪完完全全地、甘之如饴地,接受了严怀山无理且蛮横的请求
永远地留下,留在他的身边,陪他在永无天日的黑暗里接受万人的谩骂与唾弃。
蒋诚深深地叹气,他对严在溪过往纯良无害,是严家唯一一个正常人的认知在急剧颠覆。
两人的沟通不会有任何良性进展,蒋诚只好扯开话题,同他谈起主治医生今早的诊断:“医生说严总近期就会醒来,不过因为车祸撞击到腰椎神经,您要做好他无法自主行走的准备。”
“嗯,”严在溪又将视线移回了房间,面容平淡:“我知道。”
“您变了很多,”蒋诚看着他与几个月前刚从非洲回来时截然不同的苍白侧脸,忽地感叹,口吻像感慨弟弟突然长大的兄长,“成熟了,严总之前总为您的天真担忧。”
严在溪冷着脸看他,语气不佳:“我是且只是严怀山的弟弟,不是你的弟弟。”
严在溪只差将“多管闲事”四个大字加粗放在脸上。
试图从亲情方面拉近距离,让严在溪对他改观的蒋诚彻底失败,他走了几步到玻璃前,注视着安静的病房,像个担心皇上病逝的总管,忧心忡忡地想,老板您再不醒来,你弟弟可能要把我扫地出门。
不知道是蒋诚的哀怨过于虔诚,还是他注定要得到严怀山对他做出荣华富贵的承诺。
病房里监测心率的仪器突然爆发出尖锐的长鸣。
身后安静坐着的严在溪突然动静很大地跑过来,他隔着窗户看了一眼,又扬声急促地催促医生,率先夺门而入。
在医生进门前,蒋诚隔着玻璃窗看到病床上睁开双眼的老板,又看到他站在病房角落,冷静地看着医生护士查看各种数值,用手敲击着严怀山询问他是否有任何感觉的弟弟。
门敞开着,脚步声很乱,但严怀山开口的时候,每个人都不动了,病房里一下又变得很安静。
蒋诚听到严怀山虚弱的发不出连在一起的句子,他只能颤抖着干涩的嘴唇,断续地将短短的话拼凑在一起。
“不用逃了……你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去追……就在原地……等着你……”
严怀山依靠营养剂维持了三个月的生命,他几乎没有力气自主张开眼睛。蒋诚甚至都不确定,他眯起的视野里看到了墙角被所有人挤在身后的严在溪。
蒋诚缓慢地转动眼睛,看着严在溪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