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无措了不过几秒的司机向右方快速瞥了眼车内后视镜,感受到了自家少爷的极度不痛快与即将爆发的怒火,只得匆匆然地启动引擎,噤若寒蝉,无意间加快车速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喻沉用抽过一旁的纸巾胡乱地将脸上的水渍抹净,垂在额前的发丝尖吊着一颗水珠,摇摇欲坠着在他眨眼间滴落在眉梢,顺着眼皮滑落,浸入眼睛里模糊了视线。

“Cain,答应奶奶,这串佛珠赠予你生命中最重要那人……”

里斯本夏季炎热干燥,烈日的阳光如射灯般坠落、刺向地面,老式庄园内的床铺已经有些年头,红木床沿侧有他小时候顽皮用玩具刮擦留下的几道浅显划痕。

老妇人从薄被中颤巍地探出手,裹在手心的珠串递到了仅十岁的少年手中。

年幼的喻沉不明所以地将其收到怀中,手串还残余着她手心的温度。

当她闭上眼的前几个小时,才捧着那本书在少年迷糊的睡眼惺忪间,重复念了好几遍这首诗,厚厚的诗篇页面被她翻得褶皱泛黄。

喻沉从午睡中醒过来想要再问她为什么的时候,老妇人已经沉沉地睡去了。这一睡,是永远。后来他抓着爷爷询问,沈励峰也总是在他耳边提起那首诗,再无其他,直至三年前……沈励峰也长眠于地下了。

再无人解答他的疑惑。

再没人在他身旁念诗。

三年前那场葬礼,喻沉回想起来都觉得荒谬又可笑,因为喻江妍一句“忙”“暂且没空”,沈励峰的葬礼一推再推,最后这位世家千金才难得抽出了半天的时间,赶回葡萄牙,心不在焉地跟随众人走了一遍流程。

她回到里斯本的第一时间,不是拥抱自己的孩子给予关怀,而是越过姐弟二人,询问葬礼负责人相关事宜。不外乎是“什么时候结束”“需要多久”“尽快结束”“空闲时间不多”诸如此类的重点。

坦然又冷淡……是母亲的一贯作风。从七岁那年跟随她回国之后就已经强迫着自己慢慢去习惯了。

喻沉和沈维拉并肩站在一起,身后的年轻助理仿佛一位透明人为他们二人撑着伞。少年盯着墓碑上笑得和蔼的爷爷,眼珠一动不动,就连沈维拉的啜泣声也隔绝在耳外。他还有一份执念,想知道母亲眼里的自己,是怎么样的,爱他吗?爱吗?十五岁的少年处于叛逆的青春期,执拗又自大,但在沈励峰的葬礼上,他的强硬再也支撑不住心中的痛苦。

“爷爷,我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你父亲啊,温柔,善良又沉稳……”

“像您一样吗?”

“比爷爷好……”

当所有一袭黑压压着装的人流散去,喻江妍转身回眸给了喻沉一个安慰的笑容,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一丝的释放。母亲一袭黑色长裙,撑着黑伞优雅缓慢地向他踱步而去,仿佛时间都变慢了数倍,再靠近点儿,再近点儿,她要走到我面前了。

喻沉垂在身侧的手刚抬起时,喻江妍却侧身越过自己,走向了后方……而她的笑容也不是给他的。

停在半空的手骤时血液停止流动,不过几秒的时间,指尖开始发颤,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消失在眼前了。

他动了动嘴唇,嗫嚅着低语了一声:“妈妈……”木然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在那时于他而言,‘妈妈’二字变成了极度陌生的字眼,仿佛需要放在口中不停地回味才能品出其中的味道。

心脏突然跳动了一下,喻沉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血液加快流动,胸腔压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逼迫到他几乎要窒息。他微微张开嘴巴,身体不受控制地转到后方……才发现母亲不停地查看手表上的时间,正催促着人群想要尽快结束这个葬礼仪式。

所有话语都化作了嗡嗡作响的嘈杂噪音,刺得他耳膜发痛。伴随而来的,是自己怔忡在原地,喻江妍已经模糊的、早已匆匆离去的背影。

那时的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拥抱自己的母亲,想在她怀中说出那句“妈妈,我好难过。”

只不过最后也将一切掩埋在心底,烂在肚子里。渐而渐之就变成了像喻江妍那样的人,冷漠又势利。

后来有一个男人的出现,击溃了他多年来筑起的围墙。

第一眼的温柔笑意,就轻而易举地闯入了他的心尖儿,猝不及防,来不及捕捉。

沈维拉拆穿自己的时候,他矢口否认、不断抗拒、退缩逃避着自己对林青阳愈加不受自己掌控的情感。当自己战战兢兢,鼓足了勇气踏出这一步的时候,发现眼前一片曝光的空白,所有刺眼的光亮散去之后……什么都没有剩下。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做,没有人指引他怎么做。他一步步地清醒、试探、面对,只为一个眼神的肯定。在面对自己的质问时,男人哪怕不说一个字,只需要动摇那么一下,就一下便够了。

可他最终没有得到林青阳一个微弱的回应。

好像……真的没有人在乎他。

暴雨肆虐,猛烈冲刷着车窗,雨刮器将如漫天飞舞沙石般的雨水剐去两旁,车流涌动,公路堵得水泄不通。车内再好的隔音也抵挡不住劈头盖脸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数辆汽车的喇叭轰鸣声,炸得周遭人群摇下车窗,相互颐指气使地破口大骂,即便是这种暴风雨跌宕厮杀的坏天气情况。

喻沉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骨头咯咯作响。

车内的暖气闷得他愈加难以喘过气来,半湿的发丝凌乱地垂在眉梢,少年眼睑泛着通红,唇后的牙齿紧咬在一起,持续涌动的情绪越来越不受控制,想从胸口倾泻而出……

他压抑着胸腔急促喘息,继而握拳用力地按下控制按钮。

车内隔板缓缓升起,直至前后座完全隔断。

少年的胸膛起伏幅度越来越大,双唇发抖,鼻中喷出的气息越发促乱,伴随着一股酸楚的热流,从鼻腔迅速涌上眼睑。

眼眶中兜不住的温热泪水顺势流淌而出,沿着脸庞迅速滑落,又在空气中快速冰冷,干涸,留下一道显而易见的泪痕。握拳到发颤的指尖,僵硬地停留在控制按钮处。

足够的私人空间下,也只能倔强又无声地啜泣。

他不承认那是自己的眼泪。

……

林青阳双眼无神地扶着桌角,踉跄了好几次才好不容易站起身来,磨磨蹭蹭地穿好了衣服。他不敢去瞧地面上的狼狈现场,那被打碎的相框,被撕成碎片的照片。他呆滞着涣散的目光,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好几个小时。

暴雨持续不断,中途逐渐变小,淅淅沥沥的雨滴,天空又一阵咆哮声突袭而来,雷声轰鸣,可这一次,并没有把男人吓一跳,原本渐小的风雨再一次瓢盆洒落,被雨水冲到街角的垃圾堵住了下水道,积攒了无数深浅不一的水洼,地面的水流混杂着泥土气势汹汹地顺着滑坡流淌而下。

林青阳被骤冷的气温激得不由得身躯颤抖了一下,迫使他回到现实来。不可以待在这里,不可以让林星辰看到这些,不可以让自己的儿子起疑,他还要收拾房屋,还要给林星辰做晚饭,还要好好挣钱供儿子上大学,还要努力生活,还要……

乱七八糟的思绪击打着男人的理智,他不停地眨着眼睛,慌乱地蹲下,双手将地面上凌乱的碎片拨到一团,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将其放到垃圾桶里。

时间临近黄昏,林青阳木然得像个机器人,习惯性地做好一切日常所需,告诉林星辰回家吃饭,做得井井有序,有条不紊。

即便林星辰回家后,看着林青阳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但他还是品出了些端倪,察觉到了父亲的异样,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话语遏止在了喉间。

父亲究竟瞒了他什么?

由于暴雨侵袭,淮安市主干道塞了整整三个多小时,喻沉回到洮翠香山时,雨才刚停。

他进屋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将尚未干透的衣裳脱了下来,随意丢在一旁,亮起了整幢别墅的灯光,屏幕上的每个开关都按了个遍,生怕遗漏掉哪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