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镜合眼眶发红,却流不出一滴泪。
阿著撑着伞,却忘了上前一步。他在背后直勾勾看着谈镜合,不住咀嚼着谈镜合的话。
莫乐书立在原地,和漫天落下的雨化为一体。她望着眼前的谈家,眼前的谈镜合,再穿破这些,看见自己的年华,看见无尽的等候。她很困惑,又走不出困惑,她的脸抽搐起来,眼神愈发涣散。
谈镜合转过头,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他走回阿著撑着的伞下,正想说话,忽地听到了什么声音。
很轻,啪嗒,还带着细细的水音。
谈镜合的余光里掠过一道飞影。那抹鹅黄色太快了,像春日腾腾长出的嫩芽,在夏日来临的大雨中迅速消失。
莫乐书飞奔到阿著和谈镜合身边,冲出手,一把夺走阿著手中的油纸伞。阿著的身体立刻一侧,挡住谈镜合,待莫乐书离去的时候,还保持着警戒的姿势,
撑着那把油纸伞,莫乐书脸上绽开一抹笑容。她在雨中的园林穿行,轻快的脚步打着圈,恍若多年前刚嫁进来的少女,不爱谁,也不恨谁。
园林的石板路留下一串串脚印,直到荷塘边。莫乐书执着伞跳进荷塘,砸起一阵水花,又被哗哗落下的雨水抹平声息。
谈镜合呆望着那处荷塘。整个世界在刹那间变得死寂,只有雨滴永无止境地下坠,麻木地稀释这片土地上一滴又滴的血泪。
谈宅迎来了一次隐晦的慌乱。
若干佣人被打发到荷塘边捞人,还有的去荷塘连通的护城河里找人。谈老爷吩咐完打捞的工作,又给远在异乡军校的谈韦拨电话,要他立刻回家。
傍晚,有长工从护城河里捞起了二姨娘。人还勉强活着,只是发高热,昏睡不醒。
家里请了一批大夫,拿各种药材来续命。只是在水里泡得久了,回天乏术,几天后就死在了屋里。那日正是谈韦赶回来的日子,母子见完最后一面,二姨娘就断了气。一个大男人跪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周围的佣人都跟着红了眼。
家里开始操办丧事,到处都挂着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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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葬那日,天气炎热异常。谈镜合穿着不透风的白色丧服,浑身不顺地跟着送丧队伍。等正式下葬以后,大家回到家里,白事宴已经准备好。
作为兄弟,谈镜合自然和谈韦一桌吃饭。同桌有几个年龄小的妹妹弟弟,嘻嘻哈哈地玩闹。
谈韦静静地坐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木然。谈镜合坐下,把丧服的扣子解了几颗,还没解完,他的手指忽地顿了顿。
身侧那道目光幽幽地射向谈镜合,叫人心里无端起了烦躁。
谈镜合嘴角微动,继续解开自己的丧服外套。等他将那丧服揉成白色的一团,再抬头的时候,谈韦已经别过了眼,只是脸上带着讥诮。
他也不看谁,对着眼前的一盘鱼片说:
“鱼死了,被捕杀的痛苦也就结束了。”
谈镜合执起筷子,伸手夹了一张鱼片,在蘸料碟子里涮了涮,张口吃了。肉质鲜美,吃得谈镜合满脸快意。
“鱼跳进海里,却死了。”谈镜合挑了挑眉,“怪谁呢。”
谈韦张了张口,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岸上的鱼就能活吗?没有任何人给鱼似水柔情,倒是阳光暴晒。”
谈镜合又去夹了张鱼片,喂给自己身边的小棉棉。棉棉张口吃了,转头跟旁边的三姨奶说话。
搁下筷子,谈镜合说:“最开始就选错了自己的位置,如同最开始就扣错了扣子,再怎么生拉硬拽,衣服都穿得不伦不类。这鱼非要上岸,就别怪最后死得难看。”
谈韦的面色愈发阴鸷起来。他说:“渔夫冷血,就别怪最后撑一个鱼死网破!”
谈镜合怎会怕他,漫不经心道:“且看着吧。”
二人继续吃喝,谈镜合虽说不愿与他计较,到底心情被影响了。丧宴过后便再无其他大事,守灵也用不着谈镜合,他便回了屋。
洗了澡,谈镜合缩在被子里。他也不是睡觉,只是这般闭眼躺着。没多久,屋里响起吱呀的开门声,有熟悉的脚步踏进来。
没多久,阿著在床沿坐下,俯下身,细细在他耳边说道:
“虽说讣告登的是二姨娘不小心掉到池子里,可某些小报知道谈家的一些传闻,便捏造了一些事情。我已命人在《烈报》上发了警告和澄清。无论如何,二姨娘就是自己害死了自己。”
谈镜合蚊鸣似的应了一声,却不睁眼,只是抬手覆在阿著的大腿上。
阿著以为他是内疚,便说:“二姨娘院子里的丫头说,姨娘之前就犯怪病,人神神叨叨的,只是姨娘清醒的时候警告过,这事不要朝外说。想来她的精神早就出了问题,出了这样的事和你那日对她说的什么,没有关系。”
疲惫地摇了摇头,谈镜合转过身,微微睁开眼,仰头看着床顶的雕花。他的声音闷闷的,说:“阿著,你总对我好,所以这方面你不知道我。”
阿著顿住了,问:“什么意思?”
“莫乐书对我来说,是十足的恶者。对于我厌恶的人,哪怕因我而死,我也不会怜悯,只会觉得解脱。”谈镜合的眸中露出一丝不常能窥见的冷漠。
阿著低下头,手指轻轻拂过谈镜合的鬓发,问:“那你为何闷闷不乐呢?”
叹了一声,谈镜合说:“其实我娘还在的时候,莫乐书对我十分温柔,虽然讨好居多。我也曾幻想过的,若在我娘走后,莫乐书能够放下这扭曲的爱情,或许一切都不会走到这一步。但她自己选择了最偏执的路。我只是叹息人生世事无常,曾经言笑晏晏的人也走上了陌路,甚至要用死亡终结彼此的联系。”
说了一长串,谈镜合蹭蹭脑袋,扭过身,在阿著下垂的手指上亲了亲。
阿著的手指神经质地跳了跳。他问:“镜合,莫乐书做了这么多事,但她若真想同你和解,你会原谅吗?”
谈镜合真有些困了,打着哈欠说:“我不知道。但是吧……”
他发出一声困倦的声息,然后慢吞吞地接上:“我只对温柔屈膝。”
莫乐书或许是真的爱段析,并且爱屋及乌,有一丝疼爱谈镜合。但她极端扭曲的作为,只能叫谈镜合对她愈发厌恶,而不是原谅。
把谈镜合哄睡了,阿著走出房间,又穿过院子,走到谈宅后门。一路上和许多人打了招呼,阿著面色沉静,往附近的教会医院走去。
霍尔医生今天不值班,独自窝在宿舍中吃茶看报。下午三点钟,他的房门准时被敲响。
诺温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又优雅地站起身,看向睡衣拖鞋打扮的霍尔。
“垫子塌了。”诺温直接坐到了霍尔的大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