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连你也被卷入其中,要立刻选择队伍。我本应讥讽你,可是现下来看,倒是同病相怜啊。”
谈镜合愣愣的,在环形石凳上坐下。晚风呜呜,把他吹得又迷乱又清醒。他迟来地意识到,报纸从来不可能是中立的,哪怕是商业报纸,都无法在错综复杂的政治生态里独善其身。报纸总归是由人编辑的,人如何选择新闻、人如何讲述事实,都势必传达意见和立场。
人从来就没客观过,何况人办的报纸呢。
见谈镜合如此失魂落魄,段刻倒是起了一点来自舅舅的疼爱。他走到谈镜合身旁,宽慰说:“现在还没那么严重。你们是最开始报道的,那时候事情不清晰,你们的态度也不明朗,只是报纸背后的谈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谈镜合用舌尖顶了顶门牙,在这一瞬理清事情因果脉络。
“段刻,这就是你同意加入《烈报》的原因?在我必须做出选择的当口,意图引导我选择你们的立场?”
“说得真直白。”段刻感慨,“不过话是没错。现在很多人都在盯着你的态度,毕竟你一旦选择了靠近哪方,哪方就得到了你背后谈家的支持。而我更愿意主动出击,邀请你加入我们。”
同辈同级的贵公子们都开始独当一面,慢慢地展明了自己的立场。有人支持秦系军阀,有人支持平国现任的政中心府,有人支持反叛的麻党。作为11区首富的嫡长子,谈镜合迟迟没选择。
而今夜,如果谈镜合真的同意让曾经《正义公报》的主笔,段刻,成为自己报纸的新主笔,则相当于昭告天下,他谈镜合是支持学工运动、支持麻党革命的。
谈镜合深深望了段刻一眼。半晌,他说:“明早等我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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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父和谈镜合一起把段刻夫妇送到门口,等他们的黄包车消失不见了,父子俩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谈镜合受不住这目光,心虚地别过了头。
“先去少爷院子里坐坐。”谈父吩咐了随行的佣人,率先抬腿离开。
谈镜合揪住一旁阿著的衣角,委屈地看了他一眼。阿著摸摸谈镜合的耳朵,两人一同跟上。
进了自己院子,谈镜合遣走了所有仆人,父子俩一同进了书房。只是这所有仆人不包括阿著。
看着在一旁侍立的阿著,谈旭能神色有些无奈。他瞟了谈镜合一眼,终是没有针对阿著说些什么,直接奔了正题。
“那段刻是薄天啸的得力助手,麻利主义的支持者。你真要聘用他做主笔?”
谈镜合不答,只潦草地讲述了一下这几日顾秦绯闻的事情。谈旭能显然是知道这事,听完谈镜合解释为何要这么做,他的神色又有些微妙了。
“临时替换的稿子?为什么不是其他大事,偏偏是这篇稿子?”
谈镜合支支吾吾,道:“因为这是通讯社写好的整稿,我就用了。”
“你确定?”
“是啊,我怕烦嘛。而且我们是商业报纸,所以我就选了这个临时替换。”
谈镜合说着,悄悄瞅了阿著一眼。他和父亲解释的时候故意把阿著摘了出去,免得父亲责备他。
“罢了。”
谈父知道谈镜合的性子,便不再多问。想了想,他说:“那你对这稿子到底站在什么立场?是觉得秦帅真和麻党私联,希望麻党占上风,还是觉得麻党的顾子规舍弃麻利主义,投奔了军阀?”
谈镜合将舌头卷起来,舌尖在口腔里来回擦了擦。最后,他说:“我谁都不想管。”
谈父微叹一声,说:“可你的报纸出了这样的纰漏,你不得不表态。”
谈镜合一双微红的漂亮眼睛瞧着父亲,就不说话,只是拗着。
“何况,你自己也知道,这不单是你在表态,还是我们谈家的态度。”谈父执起阿著泡的茶,缓喝一口。
谈镜合泄了气,一屁股在旁边坐下来,他说:“那不也挺好!我爹什么态度,我就跟你什么态度!”
谈旭能的眼光在这一瞬间变得犀利而耀眼。不过一瞬,他又垂下眼眸,将手中茶杯放下。
“镜合,你且用那段刻做主笔吧,只是你要和那群阔少抱怨一下,这是你爹的安排,将你没工作的舅舅硬塞了过来。”
谈镜合愣了一下,不是很明白地看向父亲。谈旭能没过多解释,站起身,瞟了一眼一直安静侍立的阿著,抬步走了。
在外候着的佣人搀着老爷离开,留谈镜合独自在书房里沉思。他想了一阵,没有头绪,便站起身走到阿著跟前。
阿著自觉抱住他,低声问:“决定好了吗?”
谈镜合揪着阿著胸口的纽扣,说:“若就照我爹说的做……这确实代表谈家的立场,可却隐隐把我摘出去了。”
“你爹总是疼你。”阿著说。
谈镜合垂下眼,噘起嘴不满道:“可是我想做出最明智的决定,总不能把一切都堆到我爹头上吧。”
阿著抱着谈镜合的手紧了紧,说:“听你爹的总没错。”
谈镜合应了一声,闭眼靠在在阿著怀里。书房里点了油灯,些许照亮阿著的眉眼,显出一派冷锐。
次日,《烈报》刊发了一小则公告,豆腐块一般打在报纸左下角。上面说,因人员变动,萧主笔暂时离家,在此期间,聘请学者段刻作为临时主笔,直至萧主笔归家。
这一个小豆腐块,被各家放在嘴中细细琢磨,竟品出了截然不同的味道。
谈镜合却没有心情管那么多,公告发布完以后,按照他爹的要求,他先去萧家探望了离开的萧主笔,又和萧家大少萧成昱以及他的内人蒋芙,明暗埋怨了一把谈老爹的强势,非要把他讨厌的段刻小舅插进新闻馆做事。
一套戏演完,谈镜合回了家,正是午后昏昏欲睡的光景。谈镜合进门的时候就头晕得厉害,进了自己院子,左右没寻到那人,便不要睡,先在家中找了找。
似乎要下雨了,空中带着一层薄薄的黄,园林里苍翠的植物失了神气,像被小说家写进泛黄的回忆。
阿著一人在池塘上的凉亭里,亭中铺了张草席,他躺坐在上面。
谈镜合直呼正好,也快步跑过去,左右脚互相一别,把鞋踹了,就扑到阿著身上。
谈镜合直往阿著的脖颈窝里钻,声音软乎乎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空气太闷了,中午睡不着。”阿著半眯着眼眸,确实是午困。他往旁边侧了侧,好让谈镜合有地方躺着。谈镜合顺势躺下,黏糊糊地贴着阿著的胸膛、胳膊。
阿著躺了一会儿,无奈笑了笑,说:“你这样我更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