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叔,我没办法去的。”谈镜合趴在草席上,盖着土色麻被,略显滑稽。他继续说:“我浑身是伤啊,不乐意出门。”
阿著也点点头,说:“我得陪他。”
薄天啸的目光从远处投向谈镜合。薄天啸身后是煤炭写的黑字,身前是黑乎乎的工人,这目光好似也擦上了黑粉,幽幽笼罩着谈镜合。
谈镜合却像没事人,冲薄天啸微微一笑,然后收回视线,躺着吆喝了一声:“大家伙玩得开心!”
众人齐齐应了一声,对花朝节充满了期盼。
当夜,谈镜合睡得极不安稳。家里精致明亮的生活和矿地里昏天黑地的生活在他的梦中轮番上演。
凌晨两点钟,他忽地从梦中惊醒,正想朝阿著的怀里拱拱,忽地感觉到不对劲。谈镜合坐起身,猛地一惊,他瞧见不远处的铺位上坐了个人。
那人是一团黑影,手里拿着什么烟,一口一口抽着。谈镜合观察了好一会儿,正打算当自己是做梦,那黑影却忽地开了口:
“阿圆,起夜吗?”
谈镜合吓得浑身一哆嗦,就是原本不想起夜的,这会儿估计也被吓出尿意了。
谈镜合重叹一口气,把阿著的手塞到被窝里,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
天空并非一派漆黑,甚至看起来有点发白。远山的轮廓在夜里似是不真实的线条,连周围的矿山也略显模糊。山中的冷风吹来,谈镜合缩了缩肩膀,偏头看向那个人。
薄天啸手里的香烟还没有抽完,他低头深吸了一口,在凌晨的料峭中缓缓喷出一长道白气。
“老师……”谈镜合缓缓开口。
“你永远无法和下面的人们一道,是吗?”薄天啸蓦然打断。
谈镜合有一丝哑然。他斟酌了一会儿,说:
“我听说大洋的彼岸,在某些国家仍有人像养畜生那般养奴隶,干各种非人的活计。我为那些人惋惜,但……惋惜终究是惋惜。”
薄天啸捏着烟管,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镜合,那些人在远方,可有些人在你身旁啊!”
谈镜合低着脑袋,过了一会儿挺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看向远处山丘的暗影,低声说:“老师,此远方非彼远方。”
谈镜合拒绝了去花朝节的提议。他是含着金汤匙出声的大少爷,他和那些工人们隔着远远的距离,这绝对不是单靠共情可以缩短的。饶是这些工人们就睡在谈镜合身边,对于谈镜合来说,也不过是几日后就会忘掉的“远方”。
薄天啸心中烧起无端的火,他不甘质问:
“谈圆!若是许多年后,此刻在你脚下的工人们站到了你的上面,你还会这般气定神闲吗?”
薄天啸负气一问,倒是让谈镜合的神色覆盖上了真正的冷漠。他在一边蹲下,随手玩着地上的石子。
“若老师只是希望某一批人成为新的掌权者,那老师这些运动,倒真毫无意义。”
谈镜合扭过头,看向薄天啸的神色有些怜悯。“无论老师的运动是否成功,站在塔顶的人总是少数。所以无论那些斗争的人持着什么理念,我都不会为谁而战。”
谈镜合的目光直击心底,像兜头冷水,让薄天啸心中发起的意气全数浇熄。
是,若他薄天啸只是为了击倒北府,换一批掌权者,倒不如直接投奔军阀。但他之所来到这矿山里,他之所以和这些工人们同吃同住,根本目的不是“权”,而是“人”啊……
“现在老师还要劝我去参加花朝节的游玩吗?哦,或者说,现在老师还要组织工人们花朝节去游玩吗?”
谈镜合捧住自己的脑袋,被风吹得有点头疼。
薄天啸恢复了冷静,心中思忖半晌,答案仍是不变。他看着布满繁星的夜空,声音像是在虚无的远方:
“镜合,终会有的。终会有一个存在,让所有挨饿的人都能吃饱,让所有着凉的人都能取暖。我相信我也必为之奔赴未来必会有这么一个存在!”
谈镜合没有说话。现实和理想常在他的眼前碰撞,他总像个局外人。
平息一会儿,薄天啸继续说:“镜合,我知道你不愿意去花朝节,但出于某些方面的考虑,我们对你也是不得不防。毕竟这座矿山可是你家的产业。”
“无碍。”谈镜合抛了抛手中的石子,“我会闭上眼,假装不知道你们要做的事情。但事情发生了,我也得给出正常的反应。”
“只是空口无凭。”薄天啸做事相当谨慎。
谈镜合耸了耸肩,站起身,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看来老师非要我交换些把柄了。不过刚好,我也有事求问老师。”
“你说。”
谈镜合朝前挪了一步,这张漂亮的、总是讨人喜欢的脸直凑到薄天啸跟前,眼眸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花朝节后,老师可得告诉我莱希特先生在哪儿。”
元宵节前夜,那在薄宅擦肩而过的身影,谈镜合从未忘记。
薄天啸的眼睛倏忽间睁大,他浑身如过电一般微微颤抖。不过也仅是一瞬,下一秒薄天啸就敛了情绪,平静道:
“成交。”
花朝节那一天,谈镜合上工不过三天,已经衣服破破烂烂,浑身跌打损伤了。而他身边的阿著,伤口倒不多,只是破了点皮。令谈镜合唏嘘的是,阿著像是在他们印刷所的油墨机滚了一圈,浑身乌漆嘛黑,倒是丑上加丑。
这天,薄天啸早早就请了假,带着一大帮工人去了霍西村过花朝节。
谈镜合和剩下的零星几个工人一起,在矿地里铲石料。还别说,铲了几天,谈镜合竟然飞速掌握了铲石料的法子,甚至还发明出了自己的小技巧。只是他的手掌满是伤痕,把阿著看得直皱眉。
“这是我的手,你难过什么呀?”谈镜合追着阿著逗弄。
阿著不想回话,只低头铲石料。仆人这般忽视自己,谈镜合也不恼,笑着拿手勾勾阿著的下巴,说:“怎么啦,谁惹我们小阿著生气了?”
阿著背上装满的篓子,低头瞥了一眼谈镜合的手,脸色又沉了沉。他终是太过不满,低声说:“你这手回去怎么弹琴?”
谈镜合诧异地抬起手,瞧了瞧自己又是脱皮又是结痂的手,说:“只要钢琴在,我怎么会弹不了呢?”
这话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