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泥砌起的墙壁完全称不上平整洁白,墙面看得出已经被人打扫过,没有蛛丝和灰尘,仍然呈现出一种发霉般的土灰色。头顶上的瓦片清晰可见,瞧着并不牢固,甚至墙角处还有裂痕,房梁上堆满了杂物,甚至还有一具被锯成两半的黑色棺材。
郑予行从没见过这样的房子,而这,却是时妤从小生活的地方。
“那是奶奶一早就给自己准备好的棺材,她希望和爷爷葬在一块儿。以前家里有两具,爷爷死后,就只剩下一具了。”时妤将白色陶瓷茶杯放到桌上,目光顺着郑予行所指的方向。
“那,怎么会劈成两半?”农村竟然有这样的习俗,他还是第一次见闻。
“后来村里政策变了,人死后必须火化,不允许装进棺材里。他们挨家挨户地查,看到棺材就砸,像当初计划生育那样。”
“这里的教育和文明,怎么还像上个世纪?”郑予行显然不敢置信。
“如果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你就不会这么惊讶。”时奶奶是个十分传统守旧的人,当时为了这事儿流了叁天的眼泪。
即使棺材已经不能用了,她仍然舍不得丢掉。就像这座房子,哪怕再破旧,她也舍不得搬出去。
时妤找人来改造成楼房,硬生生被奶奶拦住了,她说自己活不了多少年了,时妤以后肯定不会住这里,干嘛浪费钱把房子改得面目全非。
她看着郑予行一脸吃惊的表情,手指拖着下巴,莞尔一笑:“那时候,何老师亲自来过我家里,拍了照片传到学校网站上,说是为了给我争取特困生的助学金。她还说,我跟你,是土鸡想配金凤凰,一点儿也不门当户对。”
她也许自己都觉得好笑,忍不住伸出手调戏了一下郑予行的脸,在这只金凤凰身上拔几根毛出出气。
郑予行苦笑着摇头,反握她的手腕,目中卷着歉意,“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
“无所谓。”时妤拈了一颗花生送进嘴里,将掌心的红衣吹开,“我现在不缺钱,自然也就不缺尊重,平视,甚至是谄媚和巴结。”
郑予行的心口拢上一层阴郁,他吞了一口热茶,仍然觉得心底寒凉如冰。
现在的她可以轻描淡写地提起,可当年的她呢?
当初明明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却插进来那么多自以为是的大人,嘲笑他,侮辱她,拼命诋毁他们脆弱的自尊,以至于本该美好的青春往事,变成了读书时代最不愿提起来的噩梦。
“我们本来不该认识的。”时妤叹,那所初中位于偏僻的小镇上,像郑予行、黄一荻这些大城市里养尊处优的富二代,本来不该和她这样的乡下姑娘有任何交集。
他们只是跟随父母的工作安排,被转到了那所学校,而当时成绩出色的时妤,被当做他们这些纨绔子弟学习的棋子,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被迫接受了他们做同桌。在少不更事的年纪,与黄一荻成了要好的闺蜜,与郑予行产生剪不断理还乱的交集。
而当大人们发现苗头不对,又残忍地将他们剥离,对待时妤与郑予行之间的感情,并不像对待一般的早恋。对郑予行,老师们分成两派,或温和取笑,或严厉批评,他的校长父亲,只会棍棒伺候。对待时妤,则用铺天盖地的流言和侮辱将其拉进地狱。
校长公子哥与学校第一才女的恋情,多么适合麻将桌上茶前饭后的谈资。他们甚至卷进了黄一荻,看着何华如何运筹帷幄,将她女儿贵婿身边的女人赶走。
两人之间家境的巨大鸿沟,也是当年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没有人会吝啬自己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一个贫民窟少女勾引一个贵公子时所暗藏的野心与贪欲。
谁在意一个少女的自尊心,只不过背后说几句话罢了,又没当面讲出来,算不上什么罪大恶极。
“你是金蝉子转世吗?跟你谈个恋爱,怎么会比杀人放火还要罪孽深重?”她嘴角噙笑,眸光却凉凉的,刺在郑予行身上,犹如冰刃。
她这辈子所遭受的最大的恶意,都和他有关,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放弃,可他却退缩了。
于是那些人的恶意,便放大了千倍万倍。
爬山
时妤奶奶的八十大寿过得十分热闹,郑予行瞒着时妤,偷偷塞给老人一个红包,老人当然不肯要。
郑予行只好迂回地说,他有事求奶奶帮忙。他想带时妤去隔壁市区的一家度假山庄游玩叁天,但她不肯,希望奶奶能帮忙劝劝,也恳求奶奶把时妤交给他叁天。
老人一听,乐呵呵的,“这有什么,我现在就叫她跟你一起去。”
郑予行把时妤强行带上车的时候,时奶奶一路小跑出来,跟在车后恋恋不舍地望着。心里又欢喜又担心,看着车窗里一脸不乐意的时妤,劝道,“小妤啊,好好玩,玩得高兴点,记得给你姑姑打视频。”
又嘱咐郑予行,“路上雪还没化干净,予行开车一定得慢点。”
时妤不敢怨奶奶,只好回过头瞪着郑予行:“谁要跟你一起去游山玩水了?”
郑予行脸上挂着奸计得逞的笑意,一边专心开车,一边腾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仿佛给一只炸毛的小猫顺顺气。
游山玩水?
这个词不错。
勾起了一些美好悸动的回忆。
初叁那年,学校组织他们去市区铁塔湖公园春游,带队的正是何华。那时候他们约定好在学校里要装作毫无交集,整整一个上午,他都紧紧跟着男生的队伍,不敢看她一眼。
可是发现她一个人渐渐脱离队伍,像只落单孤雁,一路百无聊赖的踢着石子,他又有点儿放心不下。
他忘了他怎么敢有胆量绕过何华的眼线,一路跟着她走进一片粉色桃园里,时妤正踮起脚,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开了一半的桃花。
他将一个汽水瓶踢到她脚下,唇边扬起恶质的笑,“一个人在这鬼鬼祟祟的,干嘛呢你?”
他这一出声,将桃树上匍匐的松鼠吓得一抹脚就跑了。
时妤气鼓鼓的,不想搭理他,提起脚将塑料瓶又踢了回去,没好气地嗔他,“关你屁事。”
“我好心来找你,你这样对我。”他不甘示弱,很快踢了回去。
两人一来一回,把汽水瓶当成毽子踢来踢去,那时候年纪小,玩性大,无意中竟发现踢瓶子也十分有趣,于是谁也不让谁,互相踢了起来。
时妤脸上端着的冷漠也渐渐化开,变成悦耳欢快的清脆笑声,“郑予行,你又踢这么远!”
“这都接不到,我看你真得是念书念傻了。”他从不放弃任何能够惹她生气的机会。
那是一个难得不受任何人打扰的下午,他和她一齐爬到山上,见她气喘吁吁,他环顾了一边四周,“你在这等会儿我。”
郑予行小跑着到山顶的自助售卖机前,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两块硬币,换了一瓶矿泉水,又跑回时妤面前,将手里的水递给她。
时妤不接:“哎哟,人家拧不开。”
郑予行捧腹大笑,“你还拧不开,谁有你力气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