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每一次宁筱曦转过弯道,都会看到他坐在道旁休息。有时,嘴里叼着一根草,有时,手上玩着一根橡皮筋,有时只是默默地看着河谷发呆。
明亮而嚣张的阳光闪烁着在他的鼻梁和薄唇间,那双棒球帽檐下的眼睛,陷入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幽邃黑亮。
宁筱曦看他一眼,就垂下了眼睫。
一整个下午,邹峰就这样一直若即若离地陪着她。他唯一的一次靠近,是在马帮经过的时候。
清越的驮铃的声音,在空旷的河谷中可以传的很远很远。听到身后马帮接近的马蹄声,邹峰就停了下来,转回身迈着大步,飞快而又坚定地走到了宁筱曦的面前。
头马很快就到了。
他沉默地拉住宁筱曦的手腕把她拽上了狭窄马道旁的斜坡,然后一侧身,挡在马匹拥挤着经过的那一侧,将她护在了自己的怀里。
山坡是倾斜的,他站的位置低一些,她站的则高一些,所以,宁筱曦的下巴正好虚悬到了他的肩膀上。
好近啊。
她的脸颊边就是他温暖的下颌,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轻轻起伏,听得到他鼻翼舒展的呼吸,看得清他喉结的细微滑动,甚至,能猜到,他正低垂着眼睛,用目光一寸寸地吞吃着她的睫毛,鼻尖和嘴唇。
她好想立刻伸出手去,就这么抱住他紧实的腰,把脸靠在他的宽宽的结实的肩膀上。
宁筱曦想,如果,如果他现在就伸出手来,再一次把她拢进怀里,她不会像刚才在垭口上那样,狠狠地立刻把他推开了。
鼻子,酸酸的。
她垂下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她其实,只想等他说一句什么吧,说一句话,能让她真地原谅他,也说服她自己。
可是,这一次,邹峰没有抱她。马帮刚一走过去,他就松开了握着她手腕的手,低声说:“走吧。”
宁筱曦垂首点点头。
下午五点,两个人终于到达了营地。
这也是最后一晚的露营了。
队里其他人,看见邹峰,都没有一点吃惊的样子。就连老妖都只是跟邹峰点了个头,就自顾自地忙去了。
邹峰帮着宁筱曦扎了帐篷。
这片营地又是斜的,而且布满碎石,碎石上只覆盖了一层薄土,地钉很难插。宁筱曦自己是插不进去的,所以她不客气也不推拒,就垂着手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
他脱下了冲锋衣,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户外 T 恤,肩背精实而有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牵动一缕肌肉,展示着男人最原始的力量。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宁筱曦微微转了下身,抬头去看河谷对面的雪山。
她咬了咬嘴唇,心里恨恨地埋怨自己的不争气:她是不是失心疯了?她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拒绝这个人的吸引力了?她是不是一定必须得栽在这个男人手上一次,自己才能甘心啊?!
敲完最后一根地钉,邹峰站起来,拍了拍手,轻声说:“好了。”
宁筱曦抬头看看他,又看了看周围,终于迟疑地开口了:“你……扎哪里?”
邹峰看着自己的手,眼里是流动的光,他笑了:“我和老妖他们住大帐。”
说完,他从地上拎起自己的重装包,转身走了。
晚饭之后,所有人都齐聚在休息帐里,围炉而坐,邹峰给大家煮了一大壶咖啡,开启了这一天的话题:你生命中对你影响最大的一个人。
陆翔宇讲了他的一个导师。
吴凡讲的就是陆翔宇。
然后,轮到了邹峰。
噼啪作响的灶火声中,邹峰放松的神情在混沌的帐篷里看起来仿佛笼着一层雾,他凝视着火光,声音低沉而温暖:“我生命里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是我奶奶。”
他轻吸一口气,语气平和得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奶奶出生于一个中医世家,她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国学教育,自己也是个老中医。”
“我的父母是搞科研工作的。他们都是清华无线电系毕业的。博士还没毕业,他俩就参与了一个国家级保密项目的筹建工作。”
“那个项目从立项到最终落成,前前后后花了 30 多年的时间,其中,光选址建设就用了十来年。”
“因为项目要求,设备必须远离人类生活无线电的干扰,所以有整整十年,我的父母都几乎驻扎在西南边陲的大山里,跋山涉水,参与项目的筹备,选址和建设。那十来年,对他们来说,回北京倒像是出差,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了,不是参加会议,就是进实验室封闭赶进度。”
“就连我,几乎都可以算是在大山里出生的,生命里的头 5 年,我大部分时间就跟着我爸妈待在西南山区,直到上学前,爸妈才把我彻底送回了北京。其实一直到小学毕业,每个暑假,我几乎都是在大山里度过的。可想而知,这样的童年,让我的性子变得多野。”
“回北京以后,天天照顾我起居和学习的人,是我奶奶。我从幼儿园大班开始,就几乎是跟着我奶奶生活长大的。人家都说“隔辈亲”,但在我奶奶那里,这个说法儿根本不存在。”
“她对我一点都不溺爱,有的时候,甚至还有点严厉。我回到北京的时候已经 6 岁了,几乎从没正经上过幼儿园,性子已经养的很野了。为了让我收心,她就严格培养我的生活自理能力,还天天塞给我很多课外书。我不识字的时候,她读给我听,还要求我背。我识字了之后,就让我自己读,还是要求我背。”
听到这,帐篷里响起一片模糊的笑声。邹峰也无奈地咧了咧嘴:“那些书,说来挺好笑的,大部分都是传统的四书五经和诗词歌赋。因为我奶奶说,其他的知识学校都能教。可教我做人的道理,才是她的责任。”
“所以在我奶奶的管教下,我从小就很独立。别的小朋友还需要父母照顾的时候,我就自己铺床叠被,穿衣吃饭。冷了饿了,都自己照顾自己。当然,偶尔玩疯了,也会忘了。我奶奶其实也心疼,但她除了给我加衣添饭,从来不会替我拿主意。因为她知道就我那个性子,压根儿不服管。我要是自己不认,宁可渴死,强按头也不喝水。她与其把我管死了,不如让我明白做人的道理,培养我自律自理的能力,让我自己吃亏自己承担结果。”
宁筱曦缓缓抬起眼,看着火光中邹峰悠远而回忆的神情。
难怪他总是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周全,再忙再累,都能把自己拾掇得纹丝不乱原来他从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难怪他不需要别人的陪伴,也对任何人都没有依赖原来他从小就没这个习惯。
难怪,他在山里是那么地自如和自在,仿佛能与大山融为一体原来唯有山野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家乡,童年的归属之地。
邹峰停顿了片刻,好像陷在自己的回忆里,过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地开口:“我上初三的时候,父母因为一次山里的山体滑坡,意外离世了。那一段时间,也正赶上我青春期,我一下子变得特别叛逆。除了勉强保持一个还算可以的学习成绩,其他的心思都不知道花哪去了。好在,我最后还是幸运地吊着末尾,考上了一所市重点,但整个高一,我都没怎么好好学习,天天跟着暑假时候认识的一帮校外小痞子胡混。”
“他们在大街上嗅蜜北京话:泡妞儿,我就在旁边瞧热闹。他们在网吧里打游戏,我也去,先写作业,然后把他们切得屁滚尿流。甚至有一天喝多了酒,大半夜的几个人想打台球,我们就撬了一家酒吧的门,把人家的台球桌给偷走了。那时候也是傻,那么大一台球桌子,偷了也没地方搁,所以我们推了半道,又给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