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叔?”那女孩半信半疑。“那么年轻?”
“嗯,我爸妈结婚早。”许诺很烦她为什么不就坡下驴。
“那你们家也够有钱的。”女孩又下了个结论。
许诺不知道说什么好,是交代我爸是干吗的我妈是干吗的收入多少你的有钱的标准是多少你看我家真不算有钱,还是怎样,只好沉默了。
“我去洗个脸。”许诺跟李贞打了个招呼,借机离开了,默默感受着背后大家审视的眼神。
接下来的两天,许诺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不过是比较不好的那种感觉。他们穿着傻兮兮的迷彩服,在太阳底下站军姿踢正步,有女生晕倒,居然不肯休息坚持着又接着训练,遭到了教官的表扬。
许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就像大学时的那一个月军训,训完了以后大家该怎样还怎样一样,还是会睡懒觉,不出操,还是会娇气怕累,并没有因为那一个月的摸爬滚打而脱胎换骨,反而极端的象许诺这样的,对莫名其妙的军训制度充满了仇恨。只是那时候小,大部分同学也都从了,现在,是为了什么呢?不教他们如何开始工作,怎样认识社会,为什么要回炉折腾他们踢这该死的正步呢?为什么有些人还能象当年那样投入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贞要拉着许诺跟其他女生坐,许诺不肯,李贞埋怨她:“她们都说你傲,你就跟她们说说话,以后大家都要做同事的嘛。”许诺笑了:“为了她们不说我傲我就要过去讨好她们?再说,她们说得没错,我就是傲,干吗要掩饰啊。”李贞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
下午讨论的时候自由发言,谈谈关于学习公司历史的感想。许诺没有想到有些人学习的这么深刻,七情上面,说得有理有据有声有色,非常得到在场领导的赞赏。许诺吃惊的看着他们熟练地说着一些诸如发挥个人聪明才智振兴中华,优良传统和作风,肩负的重任之类只能在人民日报上看到的话,悲痛得想:难道以后我也要天天把这些挂在嘴边上了?
许诺每一天都在怀疑人生,不管是上午的军训还是下午的套话连篇的学习,还有跟其他女孩子的格格不入。许诺是个慢热的人,不习惯一下子跟那么多生人混得姐姐妹妹的,干什么都要你等我我等你的在一起,似乎一个人连个厕所都不会上。李贞前两天还老跟着她,后来扛不住集体的温暖,也弃她而去了。许诺其实也想加入话题,可是她发现实在很难,因为大家虽然名义上是同事,但是没有真正共事过,所以完全没有公事可谈,说的都是私事。几天下来,有那种没心眼嘴快的,基本上连情史都交代过了。
其实大家最有兴趣的还是许诺,经常有人搭讪着问她:“你这个手表挺特别的。”
“嗯,塑料的。”许诺一般这样回答,其实这是SWATCH,只是认识的人不多就是了。每次她参与闲谈,大家常常话题就会转到她身上,似乎很多人都有个默契,就是看谁能让许诺承认她有个有钱的男朋友。
到第四天晚上许诺终于有点抗不住了,抽空去给陈福裕打电话。“哟,终于想起我了。”陈福裕在那边笑了,“是要我去给你送饭吗?”许诺苦笑着:“送饭不必了,听我发发牢骚就行。”“行,你说吧,我洗耳恭听。”陈福裕态度很好。许诺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娇气,太孤僻,为什么别人都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偏偏自己就度日如年。
“是不是后悔当初没听我的,这个单位选错了吧?”陈福裕了然于心的问。
“你要早说半年行了。我手续都办了,档案都转了。再说,应该每个单位都一样吧,过了这几天正式上班了是不是就能好点了?”许诺泄气地说。
“不是我打击你,你真别那么乐观。”陈福裕一点也不配合,“那时候跟你不是很熟,你又一副痴心不改的样子,当时没好多说什么。你这单位,最爱搞那些假大虚空的东西,你在这儿学不到什么真本事,象你这样刚来的,没什么资历的,头一年,你的工作,除了求人就是骗人,许诺,这单位真是不适合你。”
许诺彻底颓了:“那我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啊,走啊。”陈福裕轻描淡写地说。
“走哪儿去啊。我合同都签了,档案还在呢。”许诺恨他怎么听不懂中国话呢。
“你怎么死盯着一个档案不放啊,那不就是个文件袋吗?找个地方放档案还不容易,回头我帮你解决。”陈福裕一口应承。
“你行吗?”许诺半信半疑,“就凭你一句话?”
“许诺,我说过我会照顾你。我说话算数的。”陈福裕正色道。
许诺的脸忽然红了:“你要这么说,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你看看你小气的,好像我要怎么着你一样。其实我是雷锋,你放心了吧?”陈福裕无奈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许诺不好意思的小声说。
“你就是那个意思。”陈福裕毫不留情的揭露她。“不过许诺,”他声音软下来,“我不介意,我等你接受我。”
这一晚许诺都没睡好,她想了很多,却又什么也没有想清楚。
接下来每一天许诺都是咬着牙靠着倒计时度过的,虽然她知道这个工作她做得并不会长久,甚至每天她都有一走了之的念头,但是对于一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女孩子来说,就这样抛下一切,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总算回到城里,许诺先狂吃了一顿妈妈做的红烧肉,晚上九点多就睡了,只是似乎一夜都在做梦,梦里自己一直都在激烈的跟人辩白着什么,累得她声嘶力竭也没辩出个结果来。
许诺上班的第一天她都不愿意回想,那种畏手畏脚的瑟缩,那种摸不着头脑的失落感,那堆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人事档案。许诺不明白,这种找个高中毕业生都可以做的工作,为什么要她一个学心理学的人来作呢?她不敢想太多,怕自己就像班里其他同学那样,变成怨妇不停的说都是别人的错,社会的错,可是,难道这是她的错?
她胸中的郁闷,没法跟爸妈说,不想让他们担心,可以倾诉的,就只有老好陈福裕了。
陈福裕当天晚饭有应酬,许诺主动找,说什么也要挤出时间来,八点半结束了晚饭,飞车来接许诺。看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在山沟里待颓了吧?走,带你去花花世界开开眼。”许诺此刻只想着换换心情,哪怕他拿她当猪去卖,也就跟着走了。
他们去了东四那里的演歌台,许诺以前跟宋闵也去过不少夜总会,但是进了演歌台才知道什么叫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大堂高朋满座,当时还不多见的菲律宾乐队在台上卖力的献唱,容貌姣好的服务生穿了丝绒的礼服往来穿梭,XO象水一般一瓶瓶的开,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开心。
他们落了座,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过来,跪在他们面前的地毯上,带着甜蜜的笑问他们要喝点什么。许诺吃惊地看着陈福裕点了小食和果盘饮料,才发现原来这里实行的就是传说中的跪式服务。
当然因为沙发很软很低,他们脚下的地毯也很厚很干净,可是,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就那样坦然地跪在那里,而被服务的人也没有丝毫的不安。
却听得陈福裕在轻笑,许诺问他:“你笑什么?”陈福裕示意许诺看他背后站的一个金发外国女人,说:“刚才她说台上的那个女主唱,一个东方人,胸部比她还大。”许诺气结,觉得今天在场的所有人统统都是神经病。
乐队当然是很好的,小食也很精致,果盘新鲜爽口,可是许诺如坐针毡,这不是她的地方。原来只是因为宋闵在哪里,她的位置就在哪里,即使是夜总会酒吧她也如履平地,可是她自己,并不喜欢这里。
好容易挨过了两首歌,许诺跟陈福裕说:“我想走了,这里太吵了。”陈福裕有些意外,但是马上招手示意结帐,许诺向他请求:“我觉得这些女孩子很不容易,你能不能有点表示。”陈福裕一口答应:“待会儿多给小费就是。”当那个女孩看到跟账单同样金额的小费被放在眼前的时候,脸上的讶异和欢喜一览无遗,许诺却不忍多看她,拉着陈福裕匆匆离去。
许诺带他去了京城大厦后面的酒吧,一进门酒保就跟她打招呼:“好久没来了。”熟门熟路的给她倒上汤力水。许诺问陈福裕:“给你点Tequila Bang好不好?”陈福裕摇头笑说:“那是女人喝的酒,我喝威士忌。”
许诺讽刺他:“我以为你要喝XO。”陈福裕懂她的意思:“有些事明知道傻,还是要做。比如吃龙虾喝XO,但是那是应酬场面上的事,不得已而为之。我没那么缺心眼。”说完想想他又笑了,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许诺看在眼里,去推搡他。
陈福裕又笑了,样子竟然有点羞涩:“其实前几年我生意刚开始火的时候,就是一暴发户的样子。”他比划着,“戴这么大翡翠的戒指,手里拿着大哥大,几个哥们一起吃饭,坐下都把大哥大搁桌上,觉得自己特牛逼。自己人吃饭也去王府什么的,有几个爱闹酒的,喝多了就砸东西,砸完了再赔,王府门口那两个石狮子要是我们搬得动,估计也给砸了。”
许诺象听评书一样张着嘴,原来传说中比赛摔XO的傻大款们说的就是陈福裕这样的人,她终于见到活的了。
“那后来呢?”许诺急于听下去。
陈福裕的表情有点凝重,“那时候做的都是买空卖空的投机生意,钱来得容易去的也快。后来有个哥们儿做期货赔了,跳楼了。我就想,这样的日子,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天天这么造,早晚要遭报应。就洗心革面,消停了,改走低调路线了。”
“可你也太矫枉过正了吧?”许诺又想起陈福裕那假装外地人的一幕。“我当时真以为你是个河北来的什么机关里的小处长一类的。”
“别说,你眼睛还挺毒的。我是在机关工作过啊。”陈福裕说。“我一毕业就进了部委,当时好多人羡慕呢。”
“那后来为什么出来了?”许诺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一是觉得从进去的第一天就能看到退休的那一天,每次想到这个就觉得人生没有意义。还有就是当时觉得社会上机会挺多的,自己也积累了点关系,心思活动了,就出来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许诺知道在前几年从机关辞职下海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
两个人想到一块了,陈福裕说:“其实,我看到现在的你,就好象看见当时的自己。当时我辞职出来,领导找我谈话,我家里也跟我闹,觉得我是自毁前程。可是我总觉得,我有手有脚有学历,就算是放弃一种安逸的有保障的生活,混得再差我也不会饿死,但是我如果不迈出那一步,我永远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不想到老了以后再后悔。”他喝了口酒,平抑了一下被往事勾起的激动的情绪,“事实上,我的选择是对的。虽然刚出来的那两年很辛苦,从被人求到四处求人,找项目,找钱,陪人应酬,可是,我学到了真本事,靠的是我自己,不是我背后那块金字招牌,打那时候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