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觉笑了笑,透着淡淡的苦涩,“……母亲,你为何如此厌恶我,厌恶到连刚出生的婴儿都容不下?”
“哪有,从未。”贤妃依旧强硬,语气已然发虚了,缘觉那双澄澈的眼睛直盯着她,就要盯到她心里?去?,把她心里?最?深处的那点子龌龊不堪翻出来?,晾晒在太阳底下。
她觉得害怕。
这种害怕让她迫切的想要远离她的儿子,于是她把儿子推开了,如同十八年前一样,推得远远的。
“去?见太妃,好好替她老人家念经祈福,直到她痊愈。”贤妃重新坐回软塌,“一应香烛灯油俱准备好了,还有各个寺庙推举的高僧,他?们都在等你登坛,这才是你应该干的正事。”
怪不得把道武挡在宫门外,原来?是这个意思。
缘觉淡然一笑,“也?好,我恰有一事禀报太妃。”
“何事?”
“我的佛珠丢了。”
贤妃霍地起身,脸色大变,“什么时?候的事?”
缘觉偏头想了一阵,“记不清了,大概是去?年云游四方,不知道丢到哪里?了。”
“去?年?”贤妃嘴唇白?得吓人,“今天春天太妃过寿,佛珠、佛珠……”
缘觉笑道:“假的。”
“假的?”贤妃浑身力气一瞬间被抽走,重重跌坐软塌,“不,不行,千万不能?和?太妃说,她老人家经不住这个刺激。”
“没有佛珠的佛子,还算是佛子吗?”缘觉深深看了母亲一眼,缓步向外走去?,任凭母亲如何呼喊,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以?前每次从母亲殿内出来?,心情都会?变得不好,这次,很是轻松。想着宫外等着他?的那个姑娘,笑意又浮上?嘴角。
他?便迎着那灿烂的阳光,大踏步向前走去?。
却不是太妃养病的蓬莱殿,而是父皇的紫宸殿。
有宫人宦官劝他?去?蓬莱殿,再后来?,他?们动手强拉,缘觉轻轻一挣,便挣脱了他?们的手。
“想拦住我,除非动用宫里?的侍卫。”缘觉一步步向前走着,逼得那些人一步步后退,“你们确定,要用武力押解我去?蓬莱殿?”
那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吱声。
谁也?没想到,这个不问世事的佛子殿下一旦强硬起来?,竟挟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压。
忽然有人想起来?了,这位殿下,曾经踹断了裴禛的两根肋骨,那个让其他?皇子都忌惮,却不得不拉拢的吴王世子裴禛。
那人悄悄让开了道路。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不过须臾,就没人挡在缘觉面前了。
一旁的高阶上?,高太监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突然问徒弟李继怎么看这事。
李继掂掇着答道:“我记得,缘觉殿下的本名叫……李、蕴、玉。”
第 40 章
门窗都关着?, 紫宸殿的光线很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味道,不好闻, 却让人忍不住想深吸几口。
几本奏章散落在?地, 昌平帝倚着大迎枕半躺在软塌上,神情懒懒的, 眼神也有些迷离。
缘觉拉开?帷幔, 推开?窗子, 秋风挟着灿灿的阳光扑进大殿, 浑浊的空气登时清新了。
“是你啊。”昌平帝显得很意外, “以前贤妃多少次传你进宫都不肯来, 现?在?倒是转了性?儿。”
缘觉捡起地上的奏章,是张铎主张严查寺院侵吞土地的谏言, 他略扫一眼, 整理好放在?案头, 正好盖住那放药的红锻锦盒。
昌平帝打个?哈欠,好歹有了点精神头, “朝廷内外全是反对声,支持的寥寥无?几, 这事……你怎么看?”
缘觉没?有任何的犹豫,“要查。天地之大, 黎元为先, 国之根本在?于民?,民?心稳,则国稳, 而民?生,乃是民?心的根本。土地是百姓赖以生存的全部, 夺走他们的全部身家,民?心岂能安稳?”
昌平帝讶然?打量着?缘觉,仿佛头一次认识这个?儿子,“天地之大,黎元为先……你读过《晋书》?”
“师父说我毕竟出身皇室,至少要看一点史书,还请私塾先生教了我几年。”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没?有人问过我。”
“法真禅师啊,倒是位妙人。”昌平帝一仰身子,调侃道,“你是出家人,反而与出家人作对,恐怕以后没?寺院敢收你喽。”
缘觉笑了下,“可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昌平帝摇摇头,不置可否,又?问:“你专门为此事催朕来的?”
缘觉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慢慢道:“是母亲传儿子进宫,命我给太妃祈福,太妃不痊愈,我不得离开?蓬莱殿。”
昌平帝猛地支起身子,目光一下子变得暴戾,紧握扶手的手背青筋隆起,接连冷笑,“好、好、好得很。”
缘觉还是不忍母亲受牵连,“母亲不懂这些……”
昌平帝一摆手,闭目缓缓靠在?厚厚的迎枕上,脸色逐渐平缓,“还是要查的,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你愿不愿意监督办案?”
缘觉一怔,“我?”
昌平帝略睁开?眼,“你。”
深秋的风忽悠悠吹过,檐铃丁丁当当的轻响,手中的念珠似有千斤重,就要拿不住了。
良久,他方道:“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