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 / 1)

酸枣 吕新尧潘桂枝 3454 字 4个月前

毛林被抓的那一天,我们不在一起,听说他被人举报了。被毛林骗过的老人不相信毛林卖的是假药,他们狠狠地咒骂警察错抓好人,并求菩萨保佑他。菩萨会不会救毛林我不知道,但钱也许可以。

毛林和我非亲非故,行骗被抓是罪有应得,如果情况颠倒,被关在看守所里的人是我,毛林一定会卷钱跑路。但我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我什么也没想,把这一年多以来毛林分给我的钱取了,和毛林自己的积蓄凑在一起,去看守所交罚金。

在看守所里关了三个月以后,毛林终于被放出来。他那双依然精明的眼睛长久地盯着我,就像火车上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然后毛林紧紧地抱了我一下,十分感动地说,他要请我吃一顿饭。

我说我们已经没钱了。毛林从看守所里释放出来,但他过去挣来的辉煌却被关在了里面,我们又重新回到了穷困潦倒的生活中。

毛林却摇了摇头,坚持要请我吃饭。

“我记得中秋节的时候,电视上天天广告说大闸蟹大闸蟹,嘴都说馋了,我就请你吃大闸蟹吧!”毛林说。

南汀吃夜宵的摊子一到晚上就摆开了,沿着麟江岸边,到处是一蓬蓬撑开的伞,伞下吊着黄黄的白炽灯泡,灯火璀璨,江风吹来就晃。也冷,但又热闹。人挤着人,不认识的也围绕着一张桌子坐,各人面前一只碗,碗里的东西各不相同:有桂林米粉,广东肠粉、钵仔糕,台湾的蚵仔煎,杭州的小笼包……

毛林要了两对大闸蟹,蟹身掰开,壳上隆着肥美的蟹膏,他把剥好的推给我,一边剥蟹壳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话,跟他发表演讲的时候一样多。

毛林回忆起一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十分感慨地告诉我:“当时在火车上我就看中你了,只一眼我就知道,这个人绝对不会出卖我。”

我问毛林为什么,他咧嘴一笑:“因为你脸上没有江湖气,长得乖,看起来老实,我告诉你,老人家最疼你这种的。这是老天爷赏饭吃,你只要练成了,保管下一个钩,钓上来一个……这就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一边说一边撬开了啤酒瓶盖,顿了顿,又补充:“不过我现在发现,老话说‘相由心生’,是有道理的。你是真老实。”毛林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也给我倒了一杯,我从前没喝过,但我想喝,就接过来跟毛林碰了一杯。

确实是苦的。我回忆起吕新尧的吻了,我偷来的一个吻。我记得小吴说,那天我哥还被灌了白的,所以舌头上留着一阵辣,苦就要加倍。

我问毛林,我们以后怎么办。

毛林闷了一口酒,啤酒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金黄色,灿灿地晃动,就像摇动的黄金,在杯子里晃,在毛林的眼睛里晃。

许久,他放下杯子,向我保证说,他将来一定会东山再起,干出一番大事业。有人举报又怎么样?那些有缘人还是信他的,他们还叫他“活菩萨”呢,菩萨怎么可能倒下呢?怎么会失败呢?这是前所未有、未来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毛林说他一定不会忘了我,到时候我们一起吃香喝辣逛窑子。

但是他骗我了。

31 眼看他楼塌了

路边的水果摊过了十点,卖的水果开始打折。毛林经过的时候说要买一些回去,他挑了两斤砂糖桔,又转头问我想吃什么。

我对他说,梨。

毛林不知想到了什么,先是一怔,然后弯起嘴说:“梨好啊,梨,我也喜欢吃。”扯了个袋子就要挑。

梨有酥梨、贡梨、雪梨、香梨,酥梨个儿最大,也最便宜,香梨一颗颗小巧玲珑,也最贵。毛林先走到酥梨前面,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又看贡梨和雪梨,仍然摇头,他说这两种梨长得不好看。最后毛林买了两斤香梨。

毛林拎着两斤砂糖桔和两斤香梨,边走边教我:“酥梨个儿大,但是核也大,不合算,只有香梨长得最漂亮,还能连皮吃,咱们要买就买最好的。”

我喝了啤酒有些头晕,毛林说我上脸了,就跟袋子里的香梨一样,冒红。然后他又像演讲一样告诉我,像我这种容易上脸的要少喝酒。我们两个一起回到筒子楼里,接近十一点,走廊上有的门还是敞开的,里面传出搓麻将的声音。

又碰见汪春绿。这次她没有抱木盆,开了门就站在门口,动也不动地看着毛林。毛林望她一眼,然后从袋子里抓出几个砂糖桔,又抓出一颗香梨,塞到汪春绿手里,接着才进了屋。

酒劲迟迟地上来了,我觉得头痛,不想洗澡也不想脱衣服,只脱了鞋就躺到床上去。也没睡着,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上铺的床板,眼睛一阵阵地花,开始浮现乱七八糟的、暧昧的景象。

叩,叩,叩。――敲门的声音,毛林走过去开门,放了一个人进来,接着门又关上。我先是听见跌撞的脚步声,像有两条影子你踩我、我踩你,不分你我地踩在一起。然后是推搡,我侧过脸,看见了一条乏力的背影,正是汪春绿。她和毛林搂抱在一起,搡了一阵又分开,两条胳膊高举过头顶,毛线衣往上拽,从胳膊上脱了下来。

毛林把脸埋进汪春绿的胸口,把她压倒在床上,忙碌地活动起来。我朦朦胧胧地看见两条细瘦的腿挂在毛林的肩膀上,一颠、一颠,急匆匆地。承担了两个人的床板也就被挤得“吱嘎吱嘎”,有节奏地伴随着汪春绿,一声声呻吟着。

我怔怔地看着,脑子里是空的,眼皮被“吱嘎”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挤,不知挤了多少下,终于闭上了。

喝了酒,获得一夜昏沉沉的梦,从一个梦里跌进另一个梦。又梦到金子,张不渝的声音说,城里遍地都是金子,要睁大眼睛找,但不要被晃花眼……然后是毛林的声音,发财啦,卖肾啦,喝西北风啦,找女人啦……走马观花,乱花又渐欲迷人眼。

我在梦里听见有人在叫我,孟梨,孟梨……很着急似的。我听清楚了,是吕新尧的声音。但是我不理他,一声不吭地听着。心里想:我喜欢你喊我的名字,如果我不答应,你就一直喊,使劲喊,拼命喊,喊到喉咙失声,喊到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是阴的,好似不是白天,而是从昨天夜里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黑。毛林的床上只剩一床皱巴巴的被子,既没有毛林,也没有汪春绿。一夜的男欢女爱,到最后就剩这么一床被子,谁也不记挂谁了。

毛林花了一个晚上,戒掉了两个人。

我当时只觉得心跳得有点离奇,却也没有发觉什么,直到从浴室回来,才彻底醒了。这时,我看见毛林上铺的东西不见了,那里原本放着他的皮包和旅行袋。柜子里,他常穿的几件衣服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昨晚买的砂糖桔和香梨还在。毛林扔下我,独自跑了。

我不信。可毛林是什么人?他是骗子,撒谎对他来说就像吃喝拉撒一样简单,我却不信一个骗子会说假话。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毛林说,他一定不会忘了我,他会东山再起,吃香喝辣,说得天花乱坠……我信了他的假话。

窗外乌云沉沉,雨终于落下了。忽然之间,那种熟悉的恐惧又浮升出来,这一次我好像看清楚了它的面目:那是我小时候追逐的孟光辉的背影,是高墙底下空无一人,是半夜醒来听不见鼾声……是女萝无托,秋扇见捐。

那是对被抛弃的恐惧。

我想起死去的孟光辉,不知死活的陈美玲,还有孙月眉和吕新尧。怎么他们都不要我?有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给人丢下的?我忽然有些茫然。

那段时间我陷入了惶惑之中,呆在屋里从早到晚地看毛林留下的碟片。有时走廊有响动,我以为是毛林回来了,总也不是。直到我把那些电影全部看完,这个骗子也没有回来。

接下来我又看抗日剧,用里面的台词骂毛林。也骂吕新尧。我打算把剩下的钱花光,然后等死。活着有什么好呢?就为了给人扔下吗?就为了眼看别人圆满,自己躲得远远的?砌红堆绿的人生不是自己的,是给求而不得的人看的,饱眼福而已。――酸得眼里能掉出血来。活着有什么好呢?

我得死。

我彻底成了神经病,夜里躺在床上,电视里在放《封神榜》,正播到被剜了七窍玲珑心的比干问卖菜妇人,菜无心能活,人无心如何。那妇人说,人无心即死。

我忍不住在本子上写满整整一页的“我死了”,背面写遗书,然而当我写完这两个字的时候却突然有些害怕。莫名其妙,我想起吕新尧对我说:

“离开我你就活不了了是吗?”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我能活吗?……我想不起来了,于是把头往墙上撞,眼泪一边毫无预兆地往下掉。

汪春绿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门大概没有关,她毫无障碍地闯进来了,而我没有发现,只是用劲地寻死。眼前一阵阵发黑,我记得自己在叫喊,把喉咙喊哑了、听不清喊声了,却仍然要喊。即使耳朵失聪,什么也不听清了,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

哥!哥!哥……这样喊,心里绝望地想着,我的观音,求你,求你保佑我立刻就死。

然后一双手勒住了我――汪春绿的手。这个经常抱着木盆的、病恹恹的女人,毛林口中的“婊子”,在当时爆发出了令人吃惊的力气,她死死地勒住我,用一双肉手、肉胳膊,把我和墙壁分开了。那股中药的味道把我埋了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别怕,你哥哥马上就来了,我叫他来啦。汪春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