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1 / 1)

众人看他双目尽赤、话音狠绝,一时都震住不动。

梁卫国奔在前头,眼看着潜水员都上岸了,尸体也放下了,他急着要查看,便催着人上前,他自己也迈脚,一边叫苏哲:“你别闹了!快让开。”

刚出去一步,就见苏哲疯了一样的扑上来,一拳击在他脸上,他来不及叫一声,“扑通”倒地,怎么也起不来。

苏哲一连串打翻好几个,满手鲜血。

田园路上看着,泪如泉涌,她抖着嗓子叫:“你们别动!别动!让他去!”

杜雷看苏哲一步步退到岸边,慢慢转身,跪下,伸手抱住方毅的头,蜷成一团;他就觉脸上一热,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用力一抹脸,大步往下,苏哲仿佛知道是他,纹丝不动;他一把按住他的肩:“别耽误时间,我们给他换衣服。”

苏哲略一动,将方毅的头放到膝上,接着脱掉身上的衬衫,小心的去擦他脸上的水渍。

杜雷一眼瞥见那苍白的面容,尖刀剜心一般,他捂着胸口,摇摇欲倒。

苏哲擦净方毅的脸,又去擦他的头发,等理好了,他才想起似的,探手放到他左胸。

杜雷看他许久不动,也不哭,也不闹,什么反应没有,他一吓,恢复些理智,重复:“我们上去给他换衣服。”一边要拉他起来。

就觉苏哲一抖手,把他甩开,埋下脸,紧贴方毅的额,低低的唤着“方毅方毅”。

杜雷压回眼泪,扳苏哲的肩,声音沉稳:“方毅死了!我们快给他收拾,他不是人了,他不会答应你了,我们要给他办后事!”

看苏哲还不动,他便伸手去抱方毅;苏哲手一紧,他抱不起来;他又急又痛,眼泪又滚下来;他拼命一甩头,大喝:“方毅死了!方毅死了!方毅死了!你让他安心去吧!”

苏哲长长的吸一口气,慢慢仰起头,仰到不能再仰,他看着天上的星辰,那么的近,近得他够不着,就像他抱着的这个人,也那么的近,但他再也够不着。十五年的前尘影事泰山一样倒过来,压得他直坠地狱;练狱之火蹿起,一层层的剥去他的皮肤血肉,磨骨成灰;他闭上眼,将承受的所有的一切都揉进肺里,挤摁填塞,百川归海,在到达窒息前的那一刻,他张开嘴,让它们随着气流,喷薄而出。

秦怡看林曦走得跌跌撞撞,她几次伸手都被推开,她便不扶了,和林蔚天一左一右紧紧贴着她。

渐渐人就多了,车子也塞着,三人并排走不起来,她揪着心,看林曦摇摇晃晃的在人缝里穿行。忽然,她看见她停住了,紧接着,她听见一个声音,她不能确认那是什么发出的,惨痛凄厉、椎心泣血,她的耳朵“嗡”的一响,仿佛震聋了,许久也听不见其他,包括她自己的惊叫――她看着林曦从人群中倒下,她发出的惊叫。

杜雷看着那群人,个个都在说,就是没人肯做主,芝麻大的事,层层请示,最后就卡在方正那儿。

他至始至终都不下车,不回复听到的任何请示,他只抓着他妻子的手,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除了她的妻子。

她脸上满是泪,无数次的要甩开他的手,都是徒劳。最后,她靠着车门滑到地上,一遍遍的泣求:“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让我去看看他!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让我去看看他!”

杜雷只觉进了火炉里,烈焰腾腾,烤得他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好容易苏哲放开了方毅。

他一直不肯让任何人近前,包括他,他紧紧抱着方毅,他要带他回家去。没有人拦得住他,也没有人再敢拦他,他疯魔一样,力大无比,围阻他的人无不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他闯到路上,人人闪避。

他突然停住,被一个女人拦住。那是林曦的母亲!“曦子在这儿,她快死了,还没死!你顾不顾她?”他发出困兽般的哀叫:“曦子!曦子!”

他才得以伸出手去,接过方毅。

结果他们为换什么衣服争来吵去,半个小时决定不下来。

他的痛苦化为愤怒,挥开一拨一拨的人,他冲到方正车前:“你儿子死了!你管是不管?你不管就让别人管!你给句话!”

梁卫国捂着鼻子赶上前,正要训斥,忽听车内传来一声长长的哭嚎,垂死挣扎般,哀哀欲毙。他一抖,迈出的步子又收回。

田园慢慢竖起头,声音细若蚊蚁:“你是谁?”

杜雷蹲下身,屈一条腿点在地上:“我和苏哲一样,都是他的兄弟!”

田园模模糊糊的看着眼泪从他眼中滚出,她点点头,气若游丝:“你做主……”又冲着梁卫国:“你们听他的。”

魂兮

林曦次日七点醒的,苏哲靠在她的小床上,抱着她,彻夜不眠。

秦怡从没如此六神无主过,临到天亮,才想起通知何燕兰。

何燕兰晴天霹雳一般,头不梳脸不洗,飞奔而来;进来看苏哲一张脸跟石膏似的,只眼睛血红,吓得她抖衣而立,泪如雨下。

林曦一醒,立时紧抱苏哲,哭得气塞声堵、肝肠寸断。

苏哲一直不落泪,仿佛就在等她,她一发声,他也跟着嚎啕大哭。哭得坐不住,两人东摇西晃,如海浪里颠簸的小船。

秦怡实在看不下去,叫林蔚天守着,拉何燕兰坐到客厅,硬撑着给她准备洗漱用品。

杜雷看时间差不多了,示意梁卫国按追悼程序进行,他慢慢挪到角落里,握拳捶地、以头触墙。

铺天的挽联、盖地的鲜花、小号码的车牌、衣冠楚楚的悼客……又有什么用?那个人回不来!无数次,他凝望鲜花丛中的那个人,他觉得这是他的一出恶作剧,他喜欢捉弄人、吓唬人,他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他一定是装的,一眨眼他还能蹦起来。天下所有的人都能死,他不能死,他一直那么开心,那么潇洒,要什么有什么,天塌下来不皱眉头,这样的人,也会死?还死得如此冤枉?他怎么能甘心?他怎么能相信?

他看着一个个的人从眼前过,他的心鲜血淋漓。一个又一个,他送了多少个兄弟?他想问:怎么不是我在这儿?怎么都是我看着死亡?忽念到静熙,她有他们的孩子了,他不孤单了,他的泪又冒出来:他都没满23岁!他都没有结婚!他都没有孩子!

杜雷按压不住,低哭出声,越哭越悲,恨不能抛开一切,放声大嚎才好,正极力强忍,忽听一阵哭声由门口直传过来,震天憾地,惨不忍闻。他听着耳熟似的,忙起身去看,就见信水一身黑衣,捂着白手绢,一路逆行,跌跌歪歪的奔进来,待看到水晶棺,纵身一扑,捶胸顿足。

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见状上前想拉她,被她连踢带踹,打得不敢近前。杜雷看着,正要过去,见一个男子随后跑上,他一眼认出是给他们烧过饭的陆远。他遂站着不动,让他去劝,无奈信水哭天抹地,趴在棺上死活不走,还要去掀棺盖,要方毅活过来。

杜雷看绕行的吊唁人群开始骚动,带着小白花的警察开始往这边挤,他忙大步过去,冲陆远点点头,两人各架住信水的一只胳膊,将她往休息室拖。信水挣扎不出,哭叫不止,声嘶力竭。

绍钥接过小白花,仔细别上,侧脸看绍韩并不戴,只拈在指间,眼睛盯着休息室,他也跟着看,但那里门窗紧闭,什么也看不着。此时吊唁的人已过去大半,偌大的厅显得有些空荡。绍钥看前面的人已出去颇远,忙跟绍韩一示意,自己抢步跟上。

梁卫国看是他们来了,忙往前迎,十分殷勤。

绍钥绕棺半圈,脸上有恻隐之色,随后走到方正田园夫妇面前,劝慰:“节哀顺便!”再一回头,却见绍韩站到棺前端,眼睛直望棺内,半晌不移步。他莫名的发急,忙上前,低低道:“走吧!”

绍韩又停片刻,抬手将小白花往棺上一丢,跟着一动嘴角。

绍钥看着,又急又忧,正想再叫走,忽见他的脸抬向门口。

林曦抱着一个青花的小坛子,由苏哲搂着,慢慢从外面进来。这两人都穿着古怪而优雅的白色衣裤,衣袂飘飘,没走的人一齐盯着看,好奇不已。

林曦凝望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身上精气一寸寸的抽离,她站不住,只能俯到棺上,脸对着他的脸,仔细看,好像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