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一醒。”阿加佩松了口气,温柔地重复,他放下烛台,坐在床边,“您做噩梦了。”
黑鸦的喘息声濒临垂死,凌乱的黑发盖在他的脸上,透过发丝的缝隙,阿加佩看见他错乱的眼神,像极了那些因为高热而陷入谵妄的病患。
他低低地说:“我知道,这段时间会很难熬……”
“……他们折磨我,殴打我,残害我,”黑鸦艰难地抽泣着,死死盯住一个方向,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把癫狂大脑里的思想滔滔不绝地吐出来,“我在梦里好像成了别人,我看着我自己,满身是血,没有人形,就像一团模糊的生物。他们用烙铁,用鞭子,用铜钉,用、用……”
“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他大声咆哮起来,歇斯底里,犹如炸裂的雷霆,“他们这么对我,可是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我真的什么都记不住……我不知道……”
嚎叫化作哽咽,哽咽又变成又短又急促的絮语,这个外貌连魔鬼也会害怕的男人扑倒在湿冷的被褥里,就这样痛苦地恸哭着,再也不讲话。
阿加佩慢慢伸手,将掌心挨在他簌簌发抖,汗水淋漓的脊背上。
多么不可思议,两个完全不了解,不清楚对方的人,这一刻却仿佛洞悉了彼此的灵魂。他们的心灵被一种特殊的经历连结在一起,在所有人当中,唯有阿加佩能够理解他此时的感受,了解那种恨不得立即死去的耻辱与痛楚,以及对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疼痛所浸透的绝望。
“您听我说,”阿加佩的声音也哽咽了,“在这里,我情愿把您当做我的一位最亲密的朋友,请您听我说,我也是一位受过戕害的人!当然,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压抑您的感受,或者向您炫耀,我从多么严酷的风暴里存活了下来,并且要求您也像我一样做。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我完全理解您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绝不会明白它有多可怕,多能打碎一个人的心智,从此让我们失去生存的意志和希望!”
黑鸦渐渐停住了哭声,他开始听阿加佩说话了。
“我呢,我从前爱过一个人。”寂静的深夜,阿加佩放轻声音,将自己的秘密对另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那是我一生中的初恋,也是我发誓爱过的最后一个人,这不是说他有多完美,导致我忘不了他不,不!我要毫不犹豫地说,他是魔鬼,披着迷人的皮囊,却对我做了最残忍的恶事。我无法描述他的所作所为,因为那对我的伤害太大了……他完全打碎了我,这不是什么比喻、形容,我的朋友,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实,他,打碎了我。当他把我像丢一条死狗一样丢开之后,我就跳了海,那时的我只想到死,我再也坚持不住啦……”
他鼻子发酸,实在苦涩得说不下去了,忘情地哭了一阵。黑鸦静静听着,以一种尊重的态度应对他的悲伤,并不出声。
“所以,”流着眼泪,阿加佩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擦擦脸上的湿痕,“您可想而知,在我知道有莉莉的存在之后,产生的那种茫然的解脱之情。尽管我的心绪复杂,但还是欣慰与宽怀居多,因为我感到一份礼物,那正是由命运交予我的,意在鼓励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与魔鬼完全不同的人。”
“我明白,语言是苍白的,我的安慰也是徒劳无用的,遇上这种事,旁人又能怎么说呢?他们不能理解,更不知道其中的艰辛,但是请相信我,我的朋友,我知道一个治病的良方,一个只要坚持,就能生效的秘诀。”
黑鸦早已被他的话语吸引,听见这个,便情不自禁地问:“……那是什么?”
“时间!”阿加佩坚定地轻声说,“是时间,它会抹平一切不平的,消除一切难忘的。当我被噩梦折磨,被记忆折磨,痛苦得几乎发狂了,我就会想,‘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在做什么呢?’‘明年的这个时刻,我会不会更开心,更快乐?’啊,这些念头就是救命的稻草,我的朋友。我们确实无法从当下的泥沼里脱身,可是随着我把时间的跨度拉长,畅想起未来,我自己也仿佛得了宽恕似的。我不信任何神灵,因为我心里清楚,所有幻想里的神加起来,也产生不了解救一个可怜人的伟力,唯有时间,我们置身的这条河流,终将带走一切苦痛与磨难,我们也一定会抵达平静的彼岸。是的,我就是如此笃信着。”
黑鸦流淌着灼热的泪水,低声问:“真的会吗?”
“会的,一定会的。”阿加佩含泪微笑起来,他轻轻摸着黑鸦的头发,“现在,躺过来吧,就靠在我的腿上。在我梦魇的那些夜晚,赫蒂也是这么对我做的,她会一边哼歌,一边摸着我的额头,她就像我未能拥有的母亲一样可敬可爱啊。今天晚上,我也要对您这样做,因为我非常乐意将一个善良的举动继续传递下去。”
就这样,他倚坐在床边,黑鸦靠着他的大腿,一面听他轻轻哼唱,一面感受到手指抚过前额和太阳穴的温暖触觉。
黑夜中,他们相互依偎,用体温安慰彼此饱受摧折的身心。黑鸦慢慢睡着了,这一次,他的梦干净纯粹,没有丝毫值得哭泣,引发哀嚎的事物存在。
望着他沉沉睡去的侧脸,阿加佩露出轻柔的微笑,因为拯救着一位同他一样的受害人,他的心充实平静,满溢着救赎的幸福。
第12章
第二天一早,黑鸦如常起床。不知何时,阿加佩已经离开了,但他待过的床边,仿佛还残留着温暖的余热。
黑鸦本能般地死死抓住这种温暖,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蛛丝,如沸的心火,逐渐在他体内燃烧。
我们是一样的人!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将手掌欢欣地交叠在心口,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兴高采烈地振奋起来,人们不难想象,一个失忆的奴隶,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的弃儿,在乍然听到昨晚那些话语时,心中究竟会升起怎样的激动与狂喜。面包和清水固然是人生存时必不可缺的事物,但有时候,心灵上的慰籍将更甚于食物的威力。
这天早上,两个曾在黑夜里交心的人保持沉默,心照不宣地不去谈论昨夜发生的事,只在偶尔的眼神交汇中,透露出一丝会意的情绪。阿加佩抱着莉莉,喂她吃水果泥,黑鸦则照常出门,去做他想要做的事。
早餐过后,阿加佩望着房门,神父今天有施洗的工作,为他放了一天假。既然空闲下来,那他一直挂念的事,也就有了实施的余地。
他忧心黑鸦的残疾,以及毁容过后的可怖样貌会给他带去麻烦。于是,按照黑鸦行进的路线,阿加佩远远跟在他身后,看他与那些阴影中的孩童交谈,从怀中掏出杂质混浊的糖块即便是这样劣质的糖,对于乞丐、小偷和妓|女的孩子,也是难得一见的馈赠了。阿加佩仔细地瞧着,不明白他意图何为。
交谈了一会,黑鸦直起身体,几名满身脏污的瘦弱孩童也重新隐没回小巷的阴影中。他一瘸一拐地朝集市的方向走去,右小腿的骨头呈现出怪异的扭曲,因为这条被打断过的腿,他一直不能穿稍长一点的皮靴子。
他要去干什么呢?阿加佩望着他的背影,他很清楚,这段路上流窜着许多不务正业的地痞流氓,自诩正派的人士对它向来敬而远之,而像黑鸦这样的
“嘿!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巷子里响起嘈杂人声,阿加佩的脚步一滞。
“哪来的傻大个儿……操!操他的……你们快来看啊,看看这个人!”
黑鸦停下了,他的脊梁弓着,手臂也在微微发抖,阿加佩无法从背后看清他的表情。
“该死,真晦气!这狗娘养的到底上了多少不要钱的烂货,才能变成这个鬼样子!”
他们以为黑鸦的可怕容貌,是染了花柳病而造成的。
此刻,阿加佩也在迟疑,自打三年前的那件事后,他就再也不能与外人建立起真正亲切的联系了。他惧怕壮年的男性,即便他身上也带着他们的一部分特征,老人、女性、孩子,他只敢与这些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把他带回来,免受这些人的讥笑和羞辱?
“滚吧,该死的病鬼!”
“快滚!离开这里,别把病传染给我们!”
地痞抓起地上的烂泥就往黑鸦身上扔,也不管里面是否夹杂着坚硬的碎石,有一块力道极大,猛地砸在男人头上,将他砸的一个趔趄,血水混着泥浆流淌下来,他也不说话,只是垂着头,攥紧双手,继续沉默地走着,试图穿过这片短暂而漫长的捷径。
“住……住手!”
回过神来,阿加佩发现自己已经叫出了声。
黑鸦猛地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到阿加佩目光沉肃,鼓足所有的威严,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将他护在身后。
“他不是染病的人!“阿加佩厉声呵斥,只有他自己,以及挨着他后背的黑鸦知晓他用了多么大的力气,“他是我的仆人,奉我的命令行事,而你们居然敢在半路上袭击他!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教士和治安官,滚吧,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恶棍,这里不应该有你们的位置!滚吧!”
他穿着整洁挺括的衣裤,外套上别着银质的纽扣,几年的休养已令他面色红润,不复刚生产时的苍白孱弱,再加上他说到了神父的名号海港城镇的传教士,是比当地治安官更加有威严的角色。因为能够支撑一场远航的传教士,背后往往站着更大的靠山,那象征着教廷对世俗的掌控。
地痞流氓不想和这样的茬子硬碰硬,泥块稀稀拉拉地砸在地上,他们心虚地叫骂了几句,口吐污言秽语,却又极其迅速地消失在了交错的巷道中。
听见散乱的脚步声和喃喃的骂语逐渐远去,阿加佩终于长出一口气,因为过度紧张,他的手臂还不自觉地发着抖。
“你怎么敢……!”他气冲冲地转过身,却又一时间怔住。逆着光,他看不太清黑鸦的五官和表情,可那双眼睛……他的眼睛太亮了,就像在暗夜里熊熊点燃了两簇火把。
“真的是你,大人。”他嘶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