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廷轻轻掩住了银瓶的嘴。直到回了丹房,打发走了看烛火的小厮,他方把银瓶放在了靠墙的一张官帽椅上。他另拖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一壁抽出自己的汗巾叫她擦眼泪,一壁又重新问道:“说罢,他方才问了你什么?”
银瓶也小心瞅着裴容廷,小声道:“就是……问我姓什么。”
果然印证了他的猜度。裴容廷暗地里咬牙,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问:“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记得了。”
“还有什么?”
“然后就没有什……对了,他还问我这样说,是不是大人教的。”
裴容廷默然了片刻,淡淡“唔”了一声。
他早已猜度出祁王此行不过是打探她是不是真的失了记忆。然而方才那一幕,他当着他的面把银瓶困在自己的怀里,除了对他的挑衅,可也有一丝一毫是因为银瓶?……虽然他与她也不过只见过两面。
裴容廷怀着心事,银瓶也被他沉重的神情弄得如坐针毡,抿了抿嘴唇问:“大人…生我的气了罢。”
裴容廷回过神,也没说话,只略叹了口气。
银瓶对祁王的避之不及显而易见,他纵是生恨,纵是吃了多少干醋,也绝没有理由迁怒于银瓶。他才要拉过她的手来握住,却见她袖子下半掩着一块淤青,忙揭开袖子来看。银瓶见状,忙怯怯笑道:“想是我坐在缸上跌下去的时候,不小心摔的,就只有这一小块,不碍事,一点儿都不疼。”
裴容廷蹙眉道:“我才刚就要问你,好好的,你坐水缸上干什么?”
银瓶登时红了脸,忙低下头,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半日才道:“是我和桂娘看、看北斗阑干来着。”
坐在水缸上看星星,从来没听说过。裴容廷虽怀疑,但两个姑娘凑在一起,也难免有些让人费解的奇思妙想,他也没再追究,只起身去叫预备洗澡水,又差人去取活血化瘀的山羊血黎洞散并烧酒来。
春江渡(一) <银瓶春(果馅蒸酥)|PO18臉紅心跳
春江渡(一)
山羊血黎洞膏须用烧酒化开抹在淤血处,银瓶一连敷了几日,直到他们上了船也还在用着。
说起他们上的这艘船,银瓶自打看见头一眼,便知道下半辈子都有了吹嘘的由头。
她在苏州的时节,那七里山塘,常年停着江山船,一色儿朱漆的宝柱,描金的阑干,名花满座,琉璃映彩,已是说不尽的精巧风流。可遇上这京杭运河上走水的大宝船,就像是小鬼见钟馗,再不值得一提了。
自枫桥镇上船,那姑苏一带的官员都赶来拜别,银瓶与桂娘没下轿子,躲在里头往外偷看那高大如楼的大船,小声笑道:“都说‘大家子住大房’,不想他们坐的船也这么吓人!不知可就是他们打仗的船不是?”
那静安在一旁护卫,听见这话凑近了笑道:“二位姑娘不知道,征讨的那南越原是个岭南旁边穷乡僻壤的山坳子,哪里用得上恁大船!纵用得上,也不该是这船。战船专门有战船的规格,这宝船却是图个架子大有气势,是专门给官员观礼用的,经不得大风浪,在江内行一行倒也罢了。老爷此番回京,实是凯旋,给万岁爷添了大光彩,故才赏了这船坐,是前儿才从南京的龙江造船厂调来的。”
怪道是观礼的船,上去了才知道内舱也是一样的气派。
上下三重船板,银瓶随裴容廷住在二楼,可以凭栏望江景,又不至于挂起风来摇得厉害。
重重叠叠的舱室,像座小宫殿,重门对开着,九曲十八道回廊。
银瓶自己也有个小卧房,与裴容廷仅隔一道壁板,纵不及他的正房一半齐整,也是一样的精细设置。进来一块开阔地方,对着门摆着两张官帽椅,搭银红芙蓉褥子,海棠小高几上放置瓶炉三事,正经的乌漆铜鼎摆在东边靠墙的条案上,西边挖进去一块,像个小暖阁似的放着架子床。
这一日吃了午饭,银瓶趁裴容廷在那临时的书房里忙正经事,忙到楼下将桂娘拽回了屋子。她从乌木小抽屉里寻出个小白瓷瓶来,里头装的就是山羊血黎洞膏,又从床底下抱出小半坛烧酒来,自己合上纱屉子,背着身坐在床上,褪下了烟里火回文锦袄儿,把贴身穿着的浅丁香洒金点子的缎子主腰也拉下来一半,露出两弯膀子与雪白的脊梁,轻声道:“劳烦你罢。”
其实上回跌在水缸里,她可不止摔了手臂,连肩胛都撞出一片青。只是她和裴容廷说自己只伤了手腕,后背那地方自己够不着,只好叫桂娘帮忙上药。
桂娘会意,把烧酒倒在茶杯里,放入两块膏子药,举在灯烛旁边,借着那点热气儿用簪子搅开了。这会子江上下小雨,才过午时,也是灰灰蒙蒙的。她用手帕子揉在银瓶背上,笑问道:“这两日你身上还疼么?我不是说你跌出来的伤,就是,就是那天早上”
银瓶垫着枕头趴在床阑干上,把脸微微红了,摇了摇头。
桂娘低声笑:“那天是怎么弄的!你不是说你们大人”
“想是从前他……他没使出十分手段罢。”银瓶回想起那一夜痛苦与爽利,恐惧中却也不免把腿并了一并,换成一个可以护着小肚子的姿势,抵挡上涌的酸痒,“所幸这两日他没再不然,我真要死了。”
她的声音埋在手臂间,闷闷的,但是并不凄惨,反有种婉转的羞涩。
床笫上的事,于爱人间是人间极乐,即便其中有疼痛,在回忆时也会成为一种艰难的刺激。然而桂娘不懂这些,她怜悯地看着银瓶的脊梁,轻轻道:“男人图受用,只苦了女人,哎!罢了,我教你个办法,你实在挨不过的时候,说点好听的,激一激他们,长痛不如短痛,忍着也就过去了。”
银瓶愣愣的,问道:“好听的?什么好听?”
桂娘没柰何,撇撇嘴,咬着牙像是在说什么极恶心的东西,“比如叫他们什么‘爹爹’”
“爹”银瓶重复了一个字,便已飞红了脸。她生长在勾栏,这话自然听过,就连那一晚吴娇儿叫祁王,也用过这样的这称呼。她在脑子里过了一过,正试图想象她如此叫裴容廷的场景,忽然听桂娘又呀了一声,又说了什么。
恰巧这时,外头走过许多侍卫,男人脚步重,这船板又悬空,咚咚响成一片。
银瓶没听清桂娘说什么,也没听见那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她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桂娘道:“我说你这主腰里头缠着的是什么东西,白绢布么?”
银瓶叹了口气道:“快别提起,你没发觉么,我这些日子胖了好些了。”
桂娘拉着她的手臂打量,笑道:“让你这么一说,这腕子倒的确比从前粗了一圈儿不过也不过分,这才像个正常人,从前也太瘦了些。”
“真要都胖在胳膊上腿上倒也罢了。”银瓶顿了一顿,把一只手虚虚攥着,在半掩着的乳肉上比了比,苦恼道,“就是这两块肉没眼力见儿,长得也忒快了些,我只好用布裹紧了,好在我们大人这几日没发觉……”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江南的文人推崇郊寒岛瘦的那一路身个子,弱柳扶风,一步三摇,方显女子动人之处。譬如前朝杭州的冯小青,活着时“瘦影自临春水照”,临终时自绝饮食,只吃梨酒,诗情画意地饿死了,才堪配那文人笔下脆弱朦胧的西湖。
苏州的瘦马处处以从前的名妓为榜样,恨不能“楚宫多饿死”,银瓶自然也不例外,被饿得瘦骨嶙峋,不想才吃了两日饱饭就立即丰盈起来。腰上的肉是悄悄地长,可乳肉却是吹了气一样,这么一衬,更显出纤纤的腰,肥肥的乳。这般风骚的体格一向是田舍汉的偏爱,在士大夫眼里,就是下流了。
银瓶想着,又叹了口气,懊恼地拍了拍小枕头。桂娘笑道:“这有什么好叹气的,叫他发觉了又怎么着,没准儿他还就喜欢”一语未了,却听身后似有隐隐窸窣,桂娘一回头,正见裴容廷穿一身湖色熟罗夹道袍站在她身后。
桂娘魂飞魄散,忙不迭就要起身见礼儿,那裴容廷却微微蹙眉瞥了她一眼。
他从桂娘手中拿过了沾了药酒的手帕子,挥挥手打发走了她,自己在床边坐了下来,继续不动声色替银瓶擦拭。银瓶把半露半掩的脊梁对着他,仍困在自己的哀愁里:“你哪里知道!我们大人读了这许多年的圣贤书,想必也喜欢瘦削美人,不然也不会来苏州买人,也不会看上那一年的我了……”
“可是当年我看见你,唯一的不好,便是太瘦了些。”
银瓶唬了一跳,一骨碌转身,见闲闲含笑的裴容廷,登时跌在床上。她那主腰解开着,肉奶奶的乳就袒露在眼前,她慌乱地把手去挡,挡住了乳尖的红豆子,那肥白的肉却更被挤得往上,连着雪白的颈子烧得红一块白一块,衣衫也不整,竟像是才被凌虐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