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移莲步,走进去拜见父亲,谢韬瘫在床上,长发披散,双目无神,被子底下隐隐传来恶臭,哪里还有半点儿风流才子的风采?
“父亲,女儿不孝,回来得迟了,您好些没有?”谢知真和父亲并不算亲近,这会儿瞧着他死气沉沉的模样,只觉他可怜。
死鱼一样的眼珠子迟缓地往她的方向动了动,谢韬看着姿容绝色却耽误到现在的嫡女,再想想那个远在边关、不服教化的逆子,流下两行眼泪,号哭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站在门边的谢知灵闻言柳眉倒竖,恨不得冲进去指着谢韬的鼻子骂上一通,教谢夫人及时拉住,拽到院子里耐心教导:“再怎么样,那也是你们的生身父亲,说破天也脱不了一个‘孝’字,你姐姐这是在尽她的本分。倒是你,怎么养成这么个泼猴儿脾气?但凡有一两句不合意,便要喊打喊杀,我冷眼瞧着,竟和你明堂哥哥越来越像,一说起你姐姐的事就七情上面……”
“谁和他像了?”谢知灵和谢知方向来不对付,立时恼得跳了起来,“她是我姐姐,我见不得她受委屈有甚么不对?母亲莫要在我面前提起谢明堂,若不是他起了那等龌龊心思,姐姐也不至于离家这么久,丢下我……丢下咱们母子俩孤孤单单,相依为命。”
谢夫人只觉这三姐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闻言扶额叹息:“罢了罢了,吵得我头疼,你去厨下看看饭菜做得了没有,你姐姐一路奔波,需得进些热汤热食,好好暖一暖身子。”
谢知灵这才消停,往屋子里看了两眼,扭头往厨房走。
且不提谢知真如何在病床前尽孝,单说十月十五日,林煊往辽东大营探望谢知方的同一天,谢知方收到了三年来姐姐写的第一封家书。
军士们瞧着平日里从容洒脱的将军捏着封薄薄的信,嘴角几乎咧到耳后根去,露出几分傻气,不由面面相觑,惊得大气都不敢出。
“阿煊!阿煊!你帮我看看,这是姐姐的字迹不是?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谢知方挥退众人,笑得更傻更呆,恨不得将书信糊到林煊脸上。
林煊没好气地推开他的手,嘲讽道:“瞧你那点儿出息!还不快拆开看看,姐姐说了些甚么?莫不是她那边出了甚么事罢?”
“呸呸呸!乌鸦嘴!我往那边安置了那么多人手,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能出甚么事?”谢知方口中说着,小心翼翼地撕开书信边缘,捧着素雅的信笺如获至宝,“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姐姐必定是被我的诚心打动,打算给我一个机会……”
他看完前两行,脸色瞬间黑如锅底,越往下表情越难看,到最后将好端端的一张纸揉成团,重重掷在地下,抄起桌上宝剑,对帐外扬声喝道:“来人!备马!”
林煊见他反应不对,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姐姐真出事了不成?难道是六皇子……”
“出事?我看她好得很!”谢知方拔出锋利的长剑,将面前的方桌砍得四分五裂,死无全尸,又抬脚踹翻沉重的虎皮座椅,“她当我是死的吗?我他娘的还好好的活着,还在这里为她出生入死呢,她想嫁给谁?”
他犹如困兽一般在帐中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嘴里神神叨叨地念道:“我让宋永沂带她出海见见世面,本意是想让她看开些,明白姐弟结为夫妻并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谁能想到她竟然学会和别的男人私定终身?是,这是我亲自宠出来的,原也没甚么好说,可宋永沂那两只眼睛是用来喘气的吗?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给我戴绿帽子?”
他越想越气,醋海翻涌,拽着一头雾水的林煊发问:“那个甚么狗屁药店掌柜,有哪一点比得上我?是比我高,比我功夫好,还是比我长得好看?我对她还不够好吗?我就差把心肝脾肺掏出来给她了,她还要我怎么样?你说,她和那人发展到哪步田地了?她们牵过手没有?抱过没有?是不是还做了很多更加过分的事?”
谢知方只觉绿云罩顶,气得理智全无,双目隐隐泛出血色,喉咙腥甜,又有了吐血之症。
“你先别急,姐姐不是那等随随便便的女子。”林煊见他神色不对,连忙出声安抚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来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表情也凝重起来,“此事说不定……说不定别有隐情。”
“我管她有没有隐情!”谢知方捂着抽痛的心口,声量不受控制地放高,“我这就去临安当面问一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除非她一剑捅死我,否则休想嫁给别人!”
林煊正待劝他,听见帐外有人禀报:“将军,属下发现了夷族大皇子札儿台的踪迹,距离此地仅二十里远,咱们要不要追过去?”
蛮夷的汗王今年春天得了重病,将一应事务交予大皇子处理,这大皇子生性狡猾,善于用兵,和谢知方你来我往地较量了七八回,竟然难分上下,渐渐成为宁王的心腹大患。
反言之,若是能够拿下此人,一统蛮夷、河清海晏便指日可待矣。
谢知方咬了咬牙,到底按下儿女情长,下令道:“追!即刻整饬三军,一刻钟之后,随我出征!”
在副将的协助下,他穿好雪亮的铠甲,回头看向满面忧色的林煊,沙哑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滞涩:“阿煊,你在帐中歇息一夜,等打完这一仗,陪我一同去临安。”
林煊郑重点头,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你莫要冲动,万事小心。”
据史书记载:隆安八年十月十五夜,定国将军谢知方率兵追杀夷族大皇子,误中敌方埋伏,不幸身死,尸骨无存,一千五百名精兵无一生还。
那一天,恰好是他十五岁的生辰。
第一百二十四回 古井之下涌暗流,里通外国逞奸计 <嫁姐(姐弟骨科、1V1)(鸣銮)|PO18臉紅心跳
第一百二十四回 古井之下涌暗流,里通外国逞奸计
这天晚上,尚且不知辽东噩耗的谢府一派祥和之气,母女三人坐在一处用膳,每人面前多了一碗长寿面。
谢知灵知道这是为谢知方祝贺生辰的意思,赌气不吃,谢知真沉默地用完自己那碗,又使丫鬟取了个空碗,另盛一份,银箸挑起几根筋道的面条,慢慢送入口中。
“姐姐仔细吃多了胃疼。”谢知灵又是嫉妒又是心疼,将姐姐爱吃的菜挟到她面前的碟子里,犹豫片刻,主动分走半碗面,“我帮你吃。”
谢夫人见谢知真闷闷不乐,暗叹一口气。
自谢知真归家,谢府的戒备便提高了好几个等级,数十名护卫将她的院子里三层外三层保护起来,更不用提还有初一和十五亲自镇守,算得上万无一失。
夜里,谢夫人独自来探她,见继女散着乌云似的长发,穿一袭半新不旧的衫裙,心神不宁地坐在铜镜前发怔,怜爱地拍了拍她的香肩,问道:“真娘,为着推脱你婚事的那封家书,你心里可是在怨我?”
谢知真摇了摇头,半晌又轻轻点头,道:“母亲,我只是想不明白,您为何要帮明堂周旋?裴公子是个不错的人,我嫁与他为妻,对所有人都是好事,便是明堂,也不过难过一时,时间久了,总能想通。”
“我知道明堂荒唐,也知道你一直过不去那个坎,不肯接受他的心意,这原也无可指摘。”谢夫人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微冷的手,目光慈和,“可我也是没法子。你可知道,三年前,他求了圣旨决意出征的那个晚上,主动来寻我,在我屋子里跪了整整一夜,言语间露出恼意,说本来只想救你脱身,没成想皇贵妃娘娘多此一举,为你另求了个‘婚嫁由己’的恩典,生怕他不在跟前看着,你哪一天动了凡心,打算嫁与他人……”
谢知真睫毛微颤,苦笑道:“他连这个都算到了,真是用心良苦……”语气里隐含的情绪也不知是讽刺还是无奈。
“他言辞恳切地求我,说万一真有那一日,你未必会过问他的意思,却一定会告知父母,到那时请我千万拦着你些,务必等到他回来。”谢夫人有些愧疚,“你比我更了解明堂,知道他认定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我见他求得可怜,加之又承了个诰命夫人的人情,实在却不过,这才应了下来,可我绝没有偏帮明堂的意思。”
谢知真明白她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因此并不怪她,轻声道:“是我们两个不孝,并不关您的事。来到家里这些年,您受了许多委屈,又苦心拉扯灵儿长大,我心里极是感激您,母亲且放宽心,不必自责。”
谢夫人这才露出些笑模样儿,细细问起裴景山的事,见谢知真连对方平日里喜欢读甚么书、有甚么兴趣爱好都答不上来,略皱了皱眉,好心提醒她:“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向来谨慎,怎么这回如此张皇仓促?婚姻大事,还是要细细考校的好,待你父亲好些,找个机会让我见一见他,也好替你把把关。”
谢知真隐约明白自己这一趟回来,便再难逃出弟弟的手掌心,满心忧虑惶惧,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闻言勉强笑了笑,道:“多谢母亲提点。”
或许是心有所感,这天夜里,她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梦里,她站在风沙肆虐、尸横遍野的战场之中,瞧见一位白袍将军骑在马上,遥遥地向她望过来。
那人身量很高,浑身染满鲜血,俊朗的眉目中暗藏杀意,和她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时,所有的戾气却霎时冰消雪融,转为令人心碎的温柔。
他眼眸微弯,唇角勾起,露出个和这炼狱景象全然不搭的灿烂笑容,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将她从头到脚裹挟,她热泪盈眶,正打算唤他的名字,却看见天边飞来千万支锋利的箭镞,扎入他的身躯。
皮肉被刺破传来的钝响声清晰地传入她耳膜,她心神俱裂,手脚僵冷,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口吐鲜血,痴痴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自马上跌入尘沙,紧接着,受惊的战马惊嘶后退,马蹄重重踏过他插满箭羽的后背,一瞬间,筋裂骨断,血肉成泥。
泪水模糊了视线,谢知真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哭喊,抬脚想要冲过去,却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
恶魔一样的阴柔嗓音贴着耳朵响起,犹如附骨之疽:“真娘,他变成这样,可都是你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