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乐一知道是梵塔在帮自己,低头坐在藤木上,唯一完好的右手拽来一条毛巾,沉默擦拭身上的水珠。心想窘迫的样子还是被他发现了,他在门外吗,很近的地方吗。
擦净身上的水后,他伸手去拿放到毛巾架上的双腿和陶瓷左手,但藤木突然拉长了,承托着林乐一一起移动,他和毛巾架的距离突然拉远了十厘米。
林乐一只能把上半身角度拧更大,用力伸长右手,指尖快要碰到毛巾架时,藤木又开始滚动,让林乐一始终够不着。
他艰难扭动身子,趴到藤木上方,用右手抓住枝条突起,向毛巾架一点一点地爬。
就在他指尖将要碰到毛巾架时,枝条猛地大幅度震动,而他只有一只手能用来保持稳定,指尖打滑,惊呼一声从藤木缝隙中央掉了下去,半身悬空,只靠两条手臂紧紧抱着藤木让自己不摔到地上去,下方则正对瓷砖尖角。
浴室门忽然被拉开,蒸腾的热气从开启的门缝中散出,梵塔走进氤氲的热气里,抓住林乐一,把他拽回藤木上,然后靠在藤木边看他笑话。
深巷里那场架吵得不爽,没发挥好,被这小子险胜一局,现在终于出了口气。
林乐一坐在藤木上,他垂着右臂,左手、左腿、右腿都没有假肢装饰,使他更加接近一具未完工的人偶,经受过孤立和霸凌,他迟钝地转头望向梵塔,呆呆地问:“哥哥,你是在欺负我吗。”
他白皙的皮肤上,墨黑字咒只洗掉了最表层的墨汁,咒文仍完好无损,从林乐一的胸膛一直写到胯骨,他右手小臂泛红,被洗手池的尖角擦破了一块皮,十分钟前新摔的。
梵塔捉弄他的心思被一些杂乱的念头淹没,手搭在横向生长的藤木上,与林乐一相隔几十厘米而已。
浴室很狭小,同时停留两个人十分局促。
所以他怎么不再喋喋不休地说话了?那么还能用什么理由让他闭嘴呢。
林乐一垂下眼皮,继续擦拭从发梢滴落到腿上的水痕,没有试图掩藏身体的缺陷,当然他藏不藏都杯水车薪,不再尝试去拿毛巾架上的假肢,没有小心翼翼来牵梵塔的手,也没有向他索要拥抱和关心。
他也是有脾气的,不想一直讨好若即若离的人。
梵塔向他挪近两步,双手搭在林乐一身体两侧的藤木上,虽然靠得很近,几乎已经是半身揽入怀的姿势,但实际上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林乐一等了好久,等待被拥抱,全身血管都等得焦灼。但他偏不主动扑进梵塔怀里,夹起腿,身体微微扭动。
细微的挣扎落在梵塔眼中,梵塔又倾斜身子向前靠近一厘米,嘴唇已经快要触碰到林乐一的唇角,但始终相隔那么一线距离。
“给我说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做什么了?”梵塔问。
林乐一嗅到他呼吸中枯叶的清香,不停咽口水。
“……缝娃娃、吃零食、睡觉打发时间。”
“迦拉伦丁照顾你用心吗?”
“也许吧。我忘了。”
“想不想亲吻他?他很会玩花样,教你轻而易举。”
“……不是谁教我都愿意学。”
“他在翼虫部落很受欢迎,很风趣,会找好玩的事做,陪你久了你也会很喜欢他。女王陛下希望换他来陪伴你,取代我的位置。”
“祭司大人答应了?”
“我先来问问你的意思,你是翼虫部落的贵客,自然请你先挑,陛下尊重你的意愿和选择。翼虫部落三位祭司任你挑选。”
“我不要他。”
“雨林祭司叙花棠,也是新世界拔尖的美人。保护你绰绰有余。”
“梵塔大人,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林乐一把头扭到一边,鼻尖红着,眼睛里弥漫一层水雾,始终打着转不流出来,“我不要陪伴,也不要保护,我明知道你和他一样带着目的接近我,但我不能接受你是坏人,不能接受你也把我当成废物和玩意儿,我需要为什么理由活下去。”
“好好好,是我不对。”梵塔用拇指指腹刮过林乐一的眼睛,把温热眼泪擦净,擦完才记起药封这回事,“欺负一下就要哭,你怎么不朝迦拉伦丁哭?是因为他不吃你这套吗?”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林乐一终于按捺不住趴到梵塔怀里,仅剩的右手用来抱着他,“也不要再试探我了,你明知道稍微疼我一下我就会死心塌地追着你,祭司大人,你明知道我已经被你看了个透。”
“并没有,你会让人把你看透吗?”梵塔揉揉他湿润的发丝,淡笑着说,“如果我和你同龄,或者只比你年长一点点,就会被你轻易迷惑。你不仅不怕蜘蛛,你甚至就是一只蜘蛛,你会结网。”
“我想知道迦拉伦丁为什么肯给你印记?他就没存一点儿和你契定的心思?我不相信他无缘无故为了有趣给你印记,他一定看到了什么我还不知道的事情。”
“你隐瞒我,却向他坦诚,好啊。”梵塔冷哼,“我不相信你没别的办法自己拿到假肢,林大师,来点真东西看看。”
林乐一轻握住梵塔的手腕,滴水的额发挡住眼睛:“我没想隐瞒,祭司大人,你的本事远超我千百倍,我不想在你面前卖弄雕虫小技。”
他抬手搭在浴室墙壁上,抚摸一块表面并无异常的瓷砖,瓷砖受力,向内部移动。
瓷砖机关触发了墙内的齿轮,机械运转的轻微声响传动到整面墙,再辐射向天花板和地下。
客厅通顶的书架率先发生变化,所有摆放书籍的栅格缓缓下降,更换另一批物品上来。
三面通顶书架改头换面,成为三面巨大的人偶收藏柜,大到两米及顶的花神女,小如拇指的鼠灵,错落摆放,每具人偶脚下都安装着能在滑轨上移动的固定轴承。
地板之间的缝隙升起轨道,斜角和圆角将横平竖直的轨道弯曲相连,整个房子的地面形成一面密不透风却井井有条的轨道网络,人偶们走下固定柜,沿着滑轨随意移动。
三面收藏柜收集着林乐一从小到大最满意的作品,有原创也有仿制,且和钟楼街人偶店仓库里摆放的传统灵偶造型大相径庭,这些人偶普遍血腥可怖,并人手一件锋利的武器。
梵塔走出浴室,看到无数人偶在房间中走动,像被赋予了生命。
两具半人高的人偶沿着四通八达的轨道走进浴室,玻璃眼珠反射着诡异的光,一跃跳上毛巾架,将水行木假肢夹在腋下,跳回到林乐一身边,将双腿接到他断肢处。
几个更小巧的人偶沿着窗帘滑落到藤木上,穿着围裙,爬到林乐一腿上,从围裙口袋里掏出螺丝钉和小铁锤,叮叮咚咚敲打,把金属花边调整到最合适的弧度。
最后,林乐一用银色钥匙插进假肢一侧的发条孔内,拧转几圈,驱动内部精密齿轮,所有关节自动调整位置,咔嚓锁紧。
他从容披上衣衫,整理领口盘扣,换了一身白衣,外搭行书纱罩衣,抬起双腿,检查各个球形关节,脚趾活动自如。
手一撑藤木,林乐一轻身跳下地面,伸手拿起毛巾架上的陶瓷左手,接到自己左臂肘下断处,接触面锁定,手指舒展、握拳,跟着梵塔走进客厅。
纵使梵塔见多识广,也不由得被眼前机械横行的一幕震撼,高约两米的神女人偶摇曳而来,掌一把花纸伞,眼珠镶嵌火红色欧珀石,与七彩霞衣相映。
神女展开纸伞,伞内纸扎花朵盛开,缤纷绚丽,转动伞柄,繁复的纸扎花朵在空中轻飘散开,在梵塔周身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