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1 / 1)

她回想了一阵,不甚确定地说,“可是……召来了邻家婶子围看,会被阿娘骂的啊……”

“嗯?”荀玄微唇边的笑意消失了一瞬。“怎么说。”

阮朝汐却不肯再说了。

召来了围观的婶子被骂还是小事。

被乡邻不懂事的童子们拍着巴掌起哄尾随,邻家比她大三岁的阿兄出来呵斥驱散了众顽童。她过去道谢,邻家阿兄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了一通不知所云的话,硬塞过来半只热气腾腾的烤饼子,不等她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那年的年成不是太好,也不是太糟。家里饥一顿饱一顿地吃麸粥,吃麦饭,面饼这种干粮不多见。

烤饼的香气飘了一路。她忍着腹中馋虫,捏着热腾腾的半块饼子回家,献宝似的献给阿娘,把来历原原本本地说了。

阿娘当时便哭了。

把难得的烤饼扔进了灶灰里,边哭边骂,“小小年纪就拿人家吃食,以后拿什么还?你当天下人个个都生的好心肠!”“眼皮生得如此浅薄!半块饼子就轻易哄了去!”

厉声训斥了她整个下午,没几日便搬了家。

那时候阮朝汐已经九岁了。

她还是不明白阿娘为什么伤心,也没听懂阿娘哭骂了些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才安顿下来几日又要搬家。

她只知道她做错了。她不该接邻家阿兄的饼子,不该接受无缘无故的好意,惹得阿娘伤心忧惧。

此时此刻,坐在对面、侧耳细听她说话的郎君,是她见过的性情最为温雅和善的人,但她认识他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淤积在心底的这些事,她不会和他说。

“不是和坞主计较。”她最后只说,“阿般亏欠太多,偿还不起。”

耳边传来一声吱呀轻响,荀玄微抬手推开了木窗。

清新的雨后山风呼啦啦吹进来,驱散了满室暖香。

香气是书房角落处传来的。

角落处的小石锅里,惯例温着一盅酪浆,一盅药汤。早上药汤已经服了一大半,酪浆却始终温在锅子里。温到现在,奶香溢满了书房。

荀玄微问询白蝉,“今日的酪浆还未好?”

白蝉起身拢袖,垂首回话,“一直在灶上温着,随时可以呈上。但方才听阮阿般说,每日早晨的酪浆不必备下了……”

“呈上来。”

“是。”

青色瓷盅送到了阮朝汐的面前,荀玄微示意白蝉打开碗盖,熟悉的香甜气息弥漫在屋里。

“你不愿继续亏欠于我,不肯用东苑准备好的吃食。如此你倒是不亏欠了,却可有替我着想过?我身为坞壁主,将你接进我名下的云间坞,就是为了让你小小年纪,在坞里不吃不喝,硬生生饿死自己不成?”

阮朝汐盯着瓷盅里的甜浆,没吭声。

对面的郎君总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

仿佛阳光笼罩下的千里海面,洋洋辽阔,却又平静如镜面。人并不轻易显出高兴,也轻易看不出不高兴。莫说狂风暴雨,就连轻风拂过、水面微澜的场面都少见。

阮朝汐想起他那句语意平淡的‘可有替我着想过’。

和风细雨的一句话,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重话了。

阮朝汐其实想,云间坞地广山阔,她自去找吃食,野菜鸟鱼,不会饿死的。但话未出口,她已经隐约感觉到,在坞主面前提这些,会是了不得的冒犯言语。

她默然低了头,手指甲掐进掌心。

察觉了她的犹豫,荀玄微放缓了声线,继续劝慰,“你年纪还小,无法自立,我既接你进坞,供你早晚饭食是情理之事,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早上喝些酪浆强身健体,白日里在东苑加倍用功进学,待你学有所成之后,以所学回报坞壁,便算是偿还了。如此可好?”

阮朝汐年纪虽然不大,经历的事不少,并不轻易会被几句话绕进去。

“就算学有所成,也是三五年后的事。”

她的视线盯着黑漆案面上流转的光晕,盘算得清晰又冷静,“白吃白喝三五年,还不见得能学有所成,不见得能回报坞壁什么。但吃喝进肚的再不能吐出来了……”

她说到这里就闭了嘴。黑葡萄般的乌亮眼睛递过含义明显的一瞥,眼神清凌凌的,并不掩饰什么,就差当面直说,“坞主,养我你亏本啊。”

荀玄微轻笑起来。

抬手揉了揉她脑袋上乌黑柔顺的发髻,“阿般,难道无人教过你,世间事并不总是要算个黑白分明,互不相欠。”

手上这回带了点不大不小的力道,阮朝汐被揉得倒吸口气,抬手按住发髻,荀玄微已经松开了手。

“人心偏向,世间常情。东苑今年新进十多个童子,独你得了我的眼缘。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偏向,只有你自己不认。”

阮朝汐眼睛眨也不眨,屏息静气听着,对面的人却不再说下去了。

目光落在盛放香甜酪浆的瓷盅上,广袖拂过书案,往阮朝汐方向推了推。

“喝了罢,再不喝就要放冷了。”荀玄微温煦地劝了最后一句, “既然心生偏向,多予你些吃食用度,见你用了,我亦欢喜,并不求你回报什么。”

阮朝汐:“……”

她从未听人对她如此说话。她想回应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坐在原地半晌未动,最后默然捧起瓷盅,抿了口香甜酪浆。

“坞主放心,我会在东苑加倍用功进学的。”她保证说,“一定学有所成,回报坞壁。”

荀玄微莞尔,把阮朝汐今早写的半张大字重新放回她面前。

“先练好大字。等练出几分基础,我自有极重要的事叮嘱你做。你不必担心自己白吃白喝,亏欠了我。”

那半张大字写得心神不定,字迹凌乱,阮朝汐越看越不顺眼,索性把纸撕了,重新拿了张新纸,嘴里抿着一口温酪浆,认认真真地重头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