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仆妇急眼了。
“九娘!白鹤娘子还有一封手书,随请帖一起送来,请九娘过目。”
她匆匆举着书信奔近,“我家主人的身份不比寻常,乃是宫里出身的贵人!请帖也?就罢了,我家主人亲笔手书,还请九娘万勿推辞。”
阮朝汐越听越皱眉。
不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么?怎么又成了宫里的贵人了。京城怎么乱成这样?
她接过书信,并不拆看,随手收入袖中。
今晚接三兄回来用晚食,她不想?为小事?阻了兴致。
车马过正门,往西侧角门行去。荀氏宅子的家仆这时才赫然发现?,回来的不只是九娘,竟还有辆宽敞大车不声不响地跟着后头。
等他们向?跟车的部曲查明身份,竟然是自?家久未登门的三郎君,慌忙开正门迎接,又四处找寻不知在哪处宴席买醉的荀九郎时
荀玄微已经淡然越过门槛,由阮朝汐领着进了西边小院。
新砌的灶台添柴生火,昨晚准备好的扁长?面团,手撕成小截,下入炖煮了整夜的浓肉汤里,乳白色大骨浓汤在火上咕噜噜翻滚,肉香漫溢,加些调味青葱,不过片刻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饮饼[1]端了出来。
院子里新栽了一棵梧桐,年岁不久,枝叶生得细弱,好在树下还搭了个?棚子,蔷薇藤蔓爬得茂密,正是春日花时,粉色紫色的蔷薇开满了棚架。
院子里的食案就放置在梧桐树下,蔷薇花架边。
阮朝汐邀贵客入座,自?己也?盛了一小碗,于食案对面落座。筷子挑起面饼,自?己先尝了一口,感觉滋味鲜美,放下了心。
“三兄尝尝看,我在云间坞时学做的。豫州口味的水饮饼,和京城口味大不同。”
荀玄微夹起一筷,凝视着奶白的汤面,“可以吃到阿般亲手煮的晚食,三生有幸。”
他对待面前这碗水饮饼的态度很细心。
细细地咀嚼吞咽,吃一口,赞一句。
他吃得慢,阮朝汐自?己用完半碗水饮饼,对面的碗里还剩大半碗。
小院里有荀九郎送来的茶罐和泉水。她自?己虽然从不用,但荀玄微好茶,她趁着他未用完晚食,起身烹茶。
烹茶的技艺,是她在西苑时,沈夫人的严厉教养下学会的。步骤精细,分寸拿捏一丝不苟。
等到泉水滚沸,热腾腾的茶汤溢出清香,阮朝汐捧着茶盅回返,赫然发现?
一块面饼也?不放过,一口热汤也?未留下。
她大约知道荀玄微的饭量,道家养生讲究七分饱足,他的晚食约莫半碗。
刚才怕他白日里辛劳饥饿,按照李奕臣的饭量,盛了满满一瓷碗,汤汁几乎要?从瓷碗口漫溢出去。原想?着,多了总好过不够,他吃用得饱了,自?己会停筷。
何时吃饱的不知,但显然未停筷。长?案对面放下空荡荡的碗。荀玄微用完了李奕臣的饭量,表面并未显露什?么,从容地接过茶盏,只喝了一口,温声赞了一句好茶,便放下了。
“实在用不下了。”他噙着清浅笑?意,难得开了个?玩笑?,“腹中汤面已横在咽喉。再喝两?口清茶,只怕要?喷涌而出。”
阮朝汐瞠目瞧着那空碗。干干净净,连碗底的汤也?未留下。
李奕臣的饭量,既然已经尽数入了荀玄微的腹中,此刻说什?么也?来不及,她哑然片刻,只得劝了一句,
“回程路上,还请马车缓行,免得颠簸过了,喷……”
话未说完,唇边已经现?出清浅的梨涡。她实在忍不住,扭过头去,对着角落方向?抿嘴笑?了。
天色入了初更,荀玄微不急着告辞,阮朝汐怕向?来少食的人骤然吃多了出事?,也?有意把人多留一阵。
两?人起身在小院里走动消食了片刻,荀玄微问她,“这处青台巷宅院占地不小,后园景致尚可一观,你可有去后园走动?”
阮朝汐摇摇头。她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惦记着查明高平郗氏旧日的田亩山头,并无心思在青台巷宅子里闲散走动。荀九郎得空时邀了她几次,被她推拒了。
荀玄微此刻正好要?散步消食,阮朝汐随手提起一盏灯笼,随他出了院门。
两?人沿着曲折长?廊往后园走,一路有石灯映照庭院,沿路看守的家仆远远退避。推开后院寻常的两?扇木窄门,阮朝汐抬头,第一眼便怔住。
看似寻常的木门后别有洞天,后院围墙蜿蜒延伸,两?边不见尽头,后院居然原地起了一座丘陵,遮蔽视线,登山小径两?边悬挂着灯笼,夜里都点亮了,灯火从丘陵脚下蜿蜒去山顶。
阮朝汐有时候四处眺望,会远远地看到这处丘陵。她原以为是京城某处的无名山陵,没想?到竟然充作后院景观,圈在宅院里。
荀玄微引着她去登山小径,接过她手里的灯笼,示意她握住两?边锁链。
“京城位于洛水边上,平原无山,你在京城远眺看到的所有山陵,都是远途运土而来,人力堆砌而成的,充作各家后院的山景。”
阮朝汐今日才对青台巷这处荀氏大宅的占地广阔有了认知。
“为何要?人力堆土砌成山?”阮朝汐握着铁索,在夜风里缓行上山,惊愕地发问,“这山丘虽然不高,但人力填土,平地成山,也?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帛!”
“就是要?耗费人力财帛。”荀玄微提着灯笼,当先一步,在前头给她照亮脚下山路。
“京城众多的高门勋贵,广宅大院、珍馐佳肴,家家有得。不耗费巨资人力财帛,不在自?家后院堆砌成一座精巧奇景的高山,如何彰显家族之富贵?”
荀玄微提点她一句,“阿般,京城炫富成风,改朝换代而风气不改。以后你在京城出门赴宴,莫要?再穿旧衣了。”
阮朝汐站在灯火高处,想?了一会儿,又低头看自?己这身浆洗得干净的银线暗绣梅花短襦长?裙,“穿旧衣赴宴又如何?”
月下人姣色如玉,她年岁增长?,眉宇间稚气减去,人穿得素净,气质便显出几分清冷,有如月宫里的广寒仙子踏足红尘。
荀玄微看在眼里,想?起这几日神不守舍的宣城王,又想?起突然热络起来、日日凑到面前的萧昉。
“若是寻常士子,穿旧衣赴宴会被认为寒门出身,轻易便遭受羞辱。至于阿般你……”他深深的看她一眼,继续扶着铁索往上,于高处俯瞰京城。
“是我多言了。你喜爱穿旧衣便穿罢。无人会说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