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出发前,连易延的爷爷悄悄塞给了他一笔钱,说是出门在外的生活费,连易延本想推辞,可爷爷坚持要他收下,十五岁的连易延只能出得起路费,那些路费还是他积年累月攒起来的零花钱,除此之外,他身无分文,而在上海,这样一个繁华的大城市,没有钱是不能活下去的。

最终连易延还是收下了那笔钱,这些钱够他在上海生活三个月,三个月,连易延想,如果到时候他还是没找到队伍,他也不会放弃,那他就去打工,进厂、当网管,无论干什么都好,他都要继续待在上海,直到机会出现。

所以,一年后,当连易延领到职业选手的第一份比赛奖金的时候,他将这份奖金连着存了许久的薪水一起转到了爷爷的银行卡上,他还给爷爷的金额是当初爷爷给他那笔生活费的三倍。

背井离乡来到上海以后,连易延几乎跟父母断了联系,父母从未主动给他发过消息询问他的近况,就好像他们没有这个儿子,对此,连易延并不感到意外,这是连易延忤逆父母的结果,他为了打职业,理所当然地放弃了父母,并且丝毫不感到后悔。

可是某一天,刚训练完的连易延却突然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他二话没说就去找战队经理请了假,即刻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等到他赶回家的时候,赶上的却已经是爷爷的葬礼,悼念厅的最中间放置着冰棺,而在冰棺里躺着的,是闭着眼睛永久沉睡的老人。

奶奶整个人的身子伏在冰棺旁边,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憔悴不堪的脸上满是悲伤,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是眼泪都流干了。

而父亲坐在大厅的接待台前,低头招呼着前来吊唁的众人,一如往常地主持着大局,只是他比往日更加沉默,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强忍着悲伤,不让泪水掉下来。

身着黑衣的亲戚们依次来到灵位前哀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孩童被大人紧紧搂在怀里,表情带着不知所措的茫然。

连易延看着眼前的这幅景象,他忍不住去想,谁是真正难过的人呢?

亲戚们在黑白的遗像照片和祭奠的花圈前假惺惺地低头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大多只是为了体面这两个字,为了面子,他们要装得难过。

在此刻的这个现场里,真正感到难过的人,恐怕只有趴在冰棺上痛哭流涕的奶奶,以及双目通红难掩悲伤的父亲。

因为他们是陪伴爷爷时间最长的人,时间是有厚度的,越厚,感情就越难以割舍。

而连易延从小不跟爷爷住在一起,每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对爷爷的认知其实很少,就像,他压根就不知道爷爷的喜怒哀乐,从未去思考过他到底在想什么,甚至连对方患了肺癌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也不知情。

他想他确实很冷漠,即使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即使他们有着血缘这层最亲密的关系,但连易延站在这里吊唁他,也只是因为他曾经给过他的那一笔生活费,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连易延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平静地接受爷爷离世的事实,他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与他无关的场景。

他慢慢地走进悼念厅,一瞬间,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连易延熟视无睹地忽略了他们的视线,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在父亲面前,当他止住步子的那一刻,父亲几乎是暴跳如雷地起身,扬起手,当着所有亲戚的面,重重地扇了连易延一巴掌。

即使被人突如其来地打了一巴掌,连易延还是显得很平静,他的侧脸已经微微开始红肿,然而连易延别过脸,目光看向地板,镇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知道,他挨的这一巴掌,并不是无缘无故的。

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他,父亲偶然得知了爷爷曾经在连易延去上海前给过他一笔生活费的事情,知道这件事后的父亲气得不轻,在家里转着圈痛骂了一通。

连易延能够猜到父亲的心思,他无法接受爷爷将一部分救命的治病钱交给了连易延,尽管连易延压根就不知道爷爷患病的事实,尽管连易延后来也将那笔钱以三倍的比例还给了爷爷。

如果不是连易延执意要去上海打职业,如果不是连易延……然而连易延和父亲都清楚,爷爷的离世和连易延并无关系,这怪不到连易延的头上,父亲打连易延一巴掌,只不过是父亲想要发泄愤怒和痛苦的手段而已。

父亲是在指责连易延,指责连易延冷漠得简直不像人。

在连易延去上海的这两年里,连易延甚至没有回重庆看过爷爷。

而在爷爷的葬礼上,连易延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的确冷血,的确无情,连易延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可能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上天才会给他应有的报应和惩罚。

在连易延二十三岁的那年,也就是连易延刚和洛鸢分手后,在前往墓园祭拜爷爷的路上,连易延遭遇了一场车祸。

幸而这只是一次小型的车祸,连易延没有生命危险,他没有毁容没有截肢,只是伤到了手。

手腕粉碎性骨折连易延的诊断书上,写着这样的字眼。

虽然难以置信,但连易延曾经无数次想过,为什么在这场车祸中,他伤到的不是腿,不是脸,而偏偏是手。

他宁愿自己是腿部受伤,哪怕让他坐轮椅,都好过手腕粉碎性骨折。

手受了伤,那他以后还怎么握鼠标敲键盘,还怎么做出那些细致入微的操作?

连易延受伤之后,曾经坐在电脑前,尝试着打一局排位,可是还没等到游戏开始,连易延就觉得他打不下去,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完全不能动,甚至在轻轻地颤抖,仅仅是这一个瞬间,他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决赛的夜晚,他人生的最低谷,也是噩梦。

他不是不愿意打,也不是不敢打,他只是无法接受,KAE会再次因为自己而失去胜利,失去冠军,乃至于失去一切。

同样的经历,他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他不敢赌,不敢为了赌自己而去赔上KAE的未来。

所以他选择了退役,他可以为了打职业放弃许多东西,自然也可以为了KAE放弃所有。

连易延追求的是绝对的胜利,如果他没办法带给KAE胜利,那么他选择将机会交给其他人。

连易延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休养,才让手伤痊愈,然而痊愈过后,再次打开游戏排位的连易延发现自己的右手远没有以前灵活,手仿佛总是比大脑慢一拍,很多他认为能打出来的操作,却常常因为手跟不上而实践失败。

连易延有种力不从心的疲惫感,他想,或许自己的职业生涯真的只能停留在这里了,而职业生涯的最后,他又留下了什么呢?没有冠军,只是一个春季赛的四强。

这样也好,起码他跟洛鸢,再也无法成为赛场上的对手。

至少在他退役之后,他们永远都是队友。

是队友,也是最亲密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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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冷连易延更冷

第47章

离开墓园之后,连易延乘坐大巴前往机场,踏上了回程的路。

他没有在重庆稍作停留,也没有顺道回家去看望父母,一是他觉得没有必要,二是父母见到他也不会感到高兴,他跟父母断绝联系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只有每逢清明的时候,父母才会给他发些带有命令性口吻的消息,提醒他不要忘掉那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