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傍晚雪霁,赤金色的日影携晚霞余晖,悄然投转至窗前的书案,同时映射于白纸与素手之上,一时无两。元澈看的心神恍惚,回过神来,只觉失态,然而望向陆昭时,见她仍在低头研磨,才觉万幸。

片刻间,翰墨香气浮动,元澈问:“你楷书写的如何?”

陆昭方见元澈裁纸动作有如行云流水,想以其尊贵,裁纸通常有人代劳,若非如此,便是极好翰墨之道了。于是小心回答:“臣女识字较晚,更兼久荒翰墨,只怕字迹难入圣目。”

元澈却道:“你不必拿这些话敷衍我。你指侧有层薄茧,便是苦练磨成的罢。你琵琶弹得尚可入耳,指端却干干净净,想来不曾如砚田那般苦耕。我倒觉得你写字应比琵琶要更好一些。况且你们江东门第自恃上国衣冠,多少好慕风雅,你小姑姑的字我是见过的,并不差,可见陆氏教女有方。你只管好好写,别丢了你家的脸面才是要紧。”

陆昭知道瞒他不过,索性也不去辩解,牙管狼豪在墨池中舔了墨汁,问:“殿下要我写什么?”

元澈一边漫步翻看阁中书册,一边悠悠闲闲道:“退婚自然要有文凭字据,你便把你方才的话照原样写一遍。回头入朝,我替你承奉天听。”

陆昭依话应下,一气呵成,文不加点,正是以一手漂亮馆阁体书成。此时在对面拟令的魏钰庭亦完成公牍撰写,呈给元澈。

元澈将魏钰庭所拟查阅一遍之后,未有异议,之后便回头看陆昭所写。

虽然是封退婚书,但因要呈报今上,笔者依然以答表为体。其抬头年月、尊称、谦称等一应事体,皆拟如对奏公文,严谨非常。除却方才陆昭自己所言,另加了起承收结,乃极尽思考,精心撰写。其文风仿效中唐,是标准的骈文体,言必偶对,词不单设,平仄韵律,极为考究。想到先前陆昭与自己奏对时的言行风格,元澈方知这一炉香的通篇华美之辞,乃源于常习。

当读到“五皇子洸,猗兰毓祉,乔桂凝华,岐嶷表於天姿,符瑞彰於神授”时,元澈眉头一皱,“文辞华美,但终是浮夸虚妄之流,阿谀巧佞之作。”随后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倒是与吴兴沈氏难分伯仲。”

只见陆昭面色平淡如常:“臣女诚心灼灼,铭德慕行,乃是归情写实。”

只字不提沈氏。

“够了够了。”元澈斜睨了陆昭一眼,这个人说话过于滴水不漏。他心中大不痛快,却也不想让陆昭再说出什么新花样,再加上侍者通报,晚饭后还要与诸都督商谈要事,便扬扬手:“文章尚可,你先下去吧。”

陆昭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起身行礼之后,拿起藏在书案一角的小弩,正要退下。元澈忽然道:“弩留下。”

白檀的香气逐渐消散,窗外梧桐树的剪影透过斜阳,映于元澈的鬓边。他重新坐于书案前,将布防图再次与陆衍、陆昭两人的字比对,忽然了然一笑,果然还是陆昭的字与布防图上的更像一些。

元澈提起方才陆昭用过的那支笔。象牙笔管圆润质坚,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前者冰凉的的温度。他重新取来一张小笺,将陆昭方才所书骈句再次书写。与泯灭压抑的馆阁体不同,那是极锋锐的笔风,绮丽之余,更添芒角崭然之感,在夕阳余晖之下,如同金粉一般流光溢彩,闪耀刺目。

那是她的字应有的模样,亦是她应有的模样。

那张布防图是她的手笔,可是既然她能设计出那样的圈套,今日为何要把这一手字露给自己看?元澈皱了皱眉。

“冯让。”元澈将人唤了来,“现在就去找老吴王。顺便……跟着她。”

陆昭出了泠雪轩后,侍女雾汐急忙上前侍奉,两人丝毫未作逗留,径直前往旧苑陆昭父母的居所,依礼晨昏定省。

走至华林园时,陆昭忽然停下,抬头看看门匾,对雾汐道:“我记得弟弟每次去旧苑前,都要来此处的天泉池喂了鱼再走。”

雾汐听罢,亦觉恻然,只低低应了声是。

陆昭步入华林园,雾汐则默默跟随。

相传前人于玄武湖侧凿大窦,引水入宫城为此池。池周皆亭台楼阁,长廊步栏,丹梁端直,明窗列布,极尽绮丽。

此时四下无人,雾汐方才道:“郡主一向憎恶五皇子,何故方才退婚之时还要说什么倾慕不倾慕的话。有意悔婚的原是他魏国,娘子有心成全魏国皇帝的体面,但那些话若被有心之人传出去,倒显得我们上赶去嫁似的,终究于娘子日后不利。”

陆昭并未立刻应答,将最后一把鱼食往池中一撒,抬头望了望早已暗下的苍穹。苍穹上寥寥点缀的星辉并没有映入那双清冷的凤目,长睫慢慢将双目中微弱光芒掩盖,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慨叹:“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宫。唯卒只能行一步,过河横进退无踪。这是象棋谱式,亦是人间法则。这世上每人,各居其位,各司其事,各有各的规矩,各有各的本分。我今日这番话,太子听着觉得我虚伪,你听着觉得我自苦。其实政治角逐,虚伪才是规矩,自苦方是本分。”

“我之所以要如此说、如此做,是因为我任何一个表态,都是陆家的表态,都会成为各方势力解读的深意。全了魏国的体面是其次,全了陆家的体面才是要紧。”

星灰色的斗篷依旧一丝不苟地贴合女子的一肌一肤,一动一念。似是那内敛压抑的馆阁体,剔除了七情六欲、无数杂念之后,反而万般沉重。

正是万籁俱寂时,忽听咚的一声,有重物落水了。

第9章 丧仪

远远躲在暗处的冯让一惊,连忙跑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此时陆昭斜倚凭栏,见有人跑过来,亦起身察看。待看清来者之后,陆昭淡淡一笑:“将军找我有事?”

冯让先施一礼:“殿下命末将会见老吴王,商议遇难宗室治丧事宜,恰巧路过此处。方才末将听见落水的声音,恐有人出事,因此匆忙赶了来。”冯让见主仆二人神色淡然,又问,“不知二位可曾听到了?”

陆昭听罢旋即一笑,指了指池中的数条硕大锦鲤:“方才我们喂鱼呢,这里的锦鲤个头大的很,少不得扑腾出些声响。”

冯让一看果然,心中却仍然存疑。

陆昭道:“将军既要去见我父亲,可否劳烦和我们一道同去?现在天色已晚,我们主仆俩在内宫行走多有不便,若冲撞了什么贵人,好歹有将军指点。”

如今吴王宫住着的都是魏国军官,让两个女子单独走动,真出了什么事,不光老吴王那边没法交代,魏国和皇室的面子也保不住。冯让原本就是受元澈之命去见老吴王,顺便暗中监视陆昭的。如今一起走,确实更方便些。

冯让想了想,同意了。

三人同行,冯让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必要放慢脚程,两名小娘子健步如飞,这不是闺阁女子应有的体力。待到了吴王的居所时,连晚饭还未摆。

吴国降后,吴王陆振与夫人顾氏等人暂时囚居于旧苑北隅的景阳殿。其附近的临春、结绮、望仙三阁,关押着宗室戚族。景阳殿虽然年久失修,陈设简陋,但在元澈的安排之下,衣食供应一如往常。除了侍卫有所更换,贴身的侍女和内侍照旧侍奉。

这些皆是面子功夫,所费不过些许银钱,换来的却是大国的气度。元澈甚至允许吴国旧臣按旧例前往旁边的临政殿朝拜。其实大家都明白,墙头草们早就提前找好了后路,如今已是魏国大员。真正的忠臣们也不会前往朝拜,去了,无论是旧主还是自己,只会死的更快。

走至景阳殿门前,侍女通传后,陆昭微微抬手,简单的举止,竟有一种清风月朗的旷阔:“将军请。”

似乎是

儿时的记忆太过深刻,冯让有些拘谨的回了一礼:“郡主客气。”

虽说是冯让觐见吴王,但如今的时局,谁也不敢拿着款接待这位大魏太子的亲随。侍女摆了茶水果子,冯让把具体事由说了。

“贵公子的丧礼仪制可按诸侯王世子的规格办,具体章程,长安已派了两名司礼官来,大王这边若有可意的,也可以举荐了来。毕竟两地风俗多有差异,一切务必以大王满意为准。”

陆振连忙辞让:“承蒙圣上与殿下抬爱。犬子年不及弱冠,又非世子,既未婚配,又无功勋,实在当不起这样的仪制。且先朝礼制典籍经历战乱,多随大族迁徙凉州。如今雍凉已入圣上舆图,上国礼仪,天下正朔,尽在魏祚。礼仪上,自当依照贵国仪制,无需考量吴地旧俗。”

冯让听了,心中已是明了,又慨叹这老吴王何等精明谨慎。论血统,如今魏国皇室乃早年拓跋鲜卑一脉,只不过中间汉化改制,换了姓氏,在文化底蕴上依旧自卑。而吴国则是前朝旧祚南渡,与江东本土结合,几番权利更迭,虽前朝皇室尽亡,但却是实打实的华夏右衽、上国衣冠。老吴王所言,等于直接承认了魏国天命正统,将魏国的自卑温和抚平,态度谦卑,作用实际,这其中隐含的表态与深意大可细细品味。

“大王过谦了。”冯让继续道,“我是个兵鲁子,不懂那些仪制,不过是把殿下的心意带到。具体事由,明日殿下会与大王详谈。贵公子的玉棺如今设在竹林堂,已经过了小敛。当时的情况,大王也知道,实在是等不及了。殿下已经去照看过了,一切布置妥当,可随时前往祭奠,还请大王宽心。”

此时距陆衍之死已过了七八日了,好在是冬天,尸体腐烂没有那么快。但见过尸体的人都明白,陆衍受伤多处,尤其是脖颈,更是惨不忍睹。原本小敛是要由死者亲属在场,元澈去看过一次,只觉得触目惊心,觉得不必再让老吴王亲眼看见,免得悲痛太过,于吴王本人、于时局,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