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耽书笑道:“良人非我,与其在后宅遑遑度日,不如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夫妻两人生活,必然需要迁就,需要放弃。当然,这些都在情理之内,大家都不是半子不让之人。但所得较之所失,还是让我难以容忍。我如今做的这些事情,我能真真正正沉浸其中,能亲自为这个世道做些什么。若成婚方伯,必然要放弃这些,执掌门户,看似风光,却也是难得逞意。士子乘舟大江之上,随波逐流,堪称风雅。渔樵击楫乱涛之中,赤膊排浪,自是英雄。”
依皇后所言,果然次日一早便召见了雁凭。雁凭因眼疾素来难得出门,听闻皇后召见虽然有些惊慌,但心中也有隐隐欢喜。想着皇后还在病中,她特地命人从府库内挑选了几张最松软舒适的枕榻,两张适合摆在榻上的小案,几盒有助入睡味道淡雅的熏香,还有最适口松软的饼饵。
说到底还是生过病的人最知道病人需要什么,这些东西虽不算贵重,但比起旁人送来的各种山参鹿茸、金玉宝器要实用得多。陆妍竟格外开怀地收下来,金安在一旁瞧着觉得皇后的气色都比平时要好的多。
陆妍将公主引入内殿,摒走了众人,之后拉公主坐下,温和道:“你父皇要为你择婿,这是女孩子家的大喜事。你我一向往来的少,我这个母后也不知送你什么最合心意,索性我这里还可向宗正请言,退选佳婿。虽说最终所定非我一人之言,但若公主心中有可意人选,便让我这个母后来替公主上书吧。”
择选帝婿的内幕和详情,雁凭知道的不多,心中所想所念,既不敢与太子兄长说,更不敢跟乳母诉说。其实对于她心中中意之人,连兄长都没有来问过他。如今皇后却愿意为她发声,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雁凭静静思考了片刻,而后开口问:“父皇是母后的意中人吗?”
陆妍也静静思考了片刻,最后诚恳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并不是。”
雁凭道:“那么母后也没有选择自己的意中人成为夫君?”
陆妍道:“雁凭说的是选择到,并非选择过。”她顿了顿,而后道,“我曾经选择过自己的意中人,只不过他并不愿意罢了,所以即便嫁给了你的父亲,我也没有什么遗憾。若是公主有意中人,即便只有一丝机会,也应该奋力争取。”
雁凭沉默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想选一位姓郑的将军,可是我不知他的名字。我遇见他时……”
雁凭说了许多,也把一些探问过的情况告诉了陆妍。陆妍听完微笑道:“昭昭如今任殿中尚书,禁军的名录她手里有一份。最近朝中也在议军功封赏之事,详细名录也俱在尚书台。让她来帮你查,应该不难。今日你回去且安心等消息,待我将名字报与宗正,必来告知你。”
雁凭满心欢喜。两人又稍叙一回,雁凭遂告退回宫了。
过了两日,雁凭在宫中收到皇后的传话,那个人已在备选名单之列了。
帝婿名单甫一定下,各家筹备暂且不说,光是太常、仪曹、宗正三处便已经忙作一团。身为将作大匠的陆扩更是不敢耽搁,命江东善造园林者、诸多能工巧匠顷刻拨船北上,准备上林苑修缮事宜。为求节省内帑,上林苑还要用作迎接楚国公主。一时间,长安要迎接皇家三桩嫁娶,各项物价也都接二连三地翻倍。
陆昭近日也为自己的六礼之事忙得不可开交。楚国嫁公主为求节约时间,采取拜时行六礼。但太子大婚,各方却都不愿草草了事。陆昭倒是羡慕能够避开繁冗礼节的楚国公主,但是时局中南人却是不肯。陆昭嫁入皇家,是目前唯一一个大肆提高南人政治地位的大事。礼节上的隆重与否甚至关系到这些南人日后在官场上的上升渠道,因此众人不禁在三吴争论不休,更是遣船悉数北上,以观礼为由在长安打通一条上升通道。
陆昭忙里偷闲,也借机将阳翟那片封地经营整顿起来。陆扩营造宫苑广招工匠,其中有一部分人因崔谅之乱而丢失籍册,遂被划至阳翟经营。未来司州注定会生变,陆昭提前在阳翟打下一颗钉子,日后倒不至于发生什么事两眼一抹黑。毕竟对于时下陆家着重开辟的江夏来说,司州乃是脊背,物流水运、沟通中枢很难绕过司州。
数月后,诸事终于迈上正轨,而上林苑所办的文武宴也即将举行。
第296章 秋叶
八月入秋, 天水薄云,金风万里,上林苑诸亭台楼阁始成。上林苑外, 各路车马沿途停驻,自卯时起陆续入苑, 而皇帝及诸亲王则在辰时入园。
早先各家备选, 如今陈留王氏、京兆卫氏相继退出,陈霆、吴玥也并不参与,其余人虽也入苑游赏, 却并无竞争之意。最终,与陆氏相竞的便只有京兆韦氏的韦崇和汉中王氏王叡。然而即便如此, 陆家仍为几家当中较为弱势的一方。
陆家煊赫在长安,基业在吴中, 但一时煊赫并不足矣掩盖阀阅上的欠缺,吴中的基业也很难完全对长安施加影响。如果当初没有秦州这一块新经营的基本盘, 可能陆归的名字都不会出现在备选帝婿的名单上。
以言曰劳,用力曰功, 明其等曰伐, 积其日曰阅。弘农杨氏曾配司马炎而为世族所不齿,乃是因为杨氏虽祖上有显名,但世两千石中断两代, 因此被斥阀阅不堪。陆家显于国朝也不过一代而已,在长安难以阀阅见长,这也是南门入朝普遍的短板。南人多在前朝、旧吴任职, 但北上后能为朝廷所承认的仍是极少数。目前也只有陆、顾、虞两家能算显赫, 其余人等譬如沈氏、朱氏在北人世族眼中与寒门无异。
如今之势,皇权尚未独大, 王纲解纽,皇帝钦点某人迎娶公主不过是话本子里的戏码,真正遴选,还是各家在权力台面上的较量。此次因太子纳妃、陆归备婿,南人大量北上观礼,同时也携带了大批钱货。这些钱货主要借由宗正阅览阀阅之机,送到嘴边,以争取润色一下不足言道的出身。身为宗正的汝南王元漳以及一干皇室穷亲戚也借此机会转了个盆满钵满,因而此次可以入林苑的名单中,南人也占据一席之地。
然而这其中未必没有皇帝的意思。遥遥望去,皇帝此时正与沈氏沈彦之相谈,又与刚刚失意的陈留王氏的族长北平亭侯王业连发慨言。借着公主的婚事,这位帝王正在对所有曾经被冷落的群体进行示好,政治手段可见一斑。
皇帝在秋露台接见各家后便不再参与,让各家自随其便,自己则命中书侍郎顾承业前往上林苑北门通传护军将军陆振入苑,一叙家事。
陆振执掌护军府,上林苑也被划入治下,此时宫苑内举办如此盛大的集会,他也丝毫不敢懈怠。见顾承业至北门,陆振不知是否苑内有事,连忙迎了上去。
“陛下想请国公一叙,请国公暂去甲胄,与我前往苑中觐见。”顾承业见陆振神色有疑遂低声道,“国公安心,陛下已避旁人,此番只为家事。”
陆振点了点头,既然皇帝派顾承业过来,顾家与陆家交好,如此也不必担心。于是陆振先换了时服,略整仪容,然后便随顾承业踏入上林苑。皇帝参与游兴,却不与众人同处,而是在上林苑另辟一殿宇修葺。陆振在顾承业的带领下先在殿前略作等候,待内侍通传,方才入内。
“臣护军将军陆振,参见陛下。”
陆振入觐一向是称职不称爵,这一点魏帝尤为感慨。“国公戍卫辛苦,快请入座。”
宽阔的殿宇内,两人斜对而坐,魏帝鹤发苍苍,目中尽是老态,而陆振则岁月浮华洗尽,峥嵘内敛。一盏茶饮毕,魏帝方道:“近日在过太子大婚六礼,国公府应当很忙碌吧,不知此次集会能有稍顾?”
陆振先苦笑一声,而后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笋出土而弃壳,鱼越堤则归江,新拔陈谢,世事如此。今日幼凤清啼,老雀自然厌声。一双子女如此,已是当然之选,老朽暂守门户,以望太平而已。”
魏帝原本觉得自己也算胸有城府,深藏喜怒,但是闻得此言也不得眉头抖了一抖。没见过对子女这么有自信的。不过既然陆振已有此言,那么也无异于摊牌要助儿子夺下这个帝婿头衔,他猜得果然不错。能够借此把陆家捆绑在皇权这棵大树上自然是好,但如今的局面却因陆家的一力参与变得尤为险恶。
他最先感受到的便是来自禁军的恶意。陆家再次向公主这个仅有的政治资源发起攻击,一下便引起了各方骚动。由于陆家在内宫禁军已不处于强势,薛氏、韦氏、秦氏俱开始活动心思,通过禁军来左右他这个皇帝的意见。原本分设六军的微妙局面,已被陆家着一通操作拉扯得十分紧张。假使自己有一丝偏向陆家,那么自己很可能会被各方幽禁起来。现在,他不仅不能够急于甩掉陆家,还要与陆家抱得更紧。
魏帝越想越觉得陆振此人实在厚黑,这个老雀看着谨守门户,只怕就是为了腾出手来给自己捣乱。然而魏帝沉吟片刻,终究道:“上林苑中多杂莺劣隼,两只老雀怀抱中物,都应善加看顾啊。”
陆振目中瞬然一亮,遂道:“狗尾续貂,名器俱滥。鱼头藏剑,祸机犹悬。臣执玉鹿卢,必不相让!”
上林苑集会总共有三日,议选共有一月时间,这段等待期内,参选者齐聚长安,也是让这些人背后的权柄在长安浮显的一个过程。谁家多有劣迹,谁家发生恶事,如果一家没有足够的力量在长安不出错地平稳而行,那也没有资格来迎娶嫡公主。试探各方的力量,从而寻找各家弱点进行侧面击破,这才是皇帝急于选婿的真正目的。
陆振如今想来,皇帝纵容南人北上寻找政治路径,对于陆家和太子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可能也是早已认定以陆归作为帝婿之选。之所以如此迂回,也是怕意图暴露,最终难以达成目的。高手一芦草可作剑,一枯叶可为盾。皇帝诚然古今高手,但当他执起芦草的那一刻,拾起枯叶的那一刻,又有多少辛酸,多少无奈。
魏帝笑了笑,并不再多言,静坐片刻后方道:“朕身体抱恙,难得畅谈,今日也算尽兴。待来日告庙大典,共览子女嘉事吧。”
说完,魏帝便在李福的搀扶中走出大殿,陆振连忙起身随行。
秋风渭水,叶落长安,魏帝满视目中金黄,御道两旁,林木成双,忽有身畔凄凉之感。他笑着看了看身后的陆振,道:“那朕先回去了,护军有空,替朕看看皇后。朕、太子,日后或有对不住将军的地方……”
陆振只下拜道:“君王生臣为国,杀臣为国,怎有对不住臣下之时。只是如今未央宫尚未修缮,上林苑亦是初建,臣恐豫且之患,愿为副车,护送陛下至司马门。”
秋叶扫过天际秋阳,日升而叶落,此消而彼涨,而皇帝则将别于金闺诸彦,别于兰台群英,别于自己的儿女。这是属于帝王与父亲的双重伤感,同样历经二者的陆振亦明白,心感于物,情伤于景,世道艰难,世情可悲,只因天地罗网,人皆囚徒。
皇帝走后,没有拘束,上林苑中反倒热闹起来。此时仍有大量车马前往苑中赴宴,这个时间赶到的大多是居住较远的南人另并一些官位不甚显赫者。兄长仍要在宴席中提升提升影响力,父亲又护送皇帝回宫,陆昭也就只好先去门口代为接应。而柳家才与陆家联姻,柳匡如则作为北人代表,出面与陆昭一同迎接。
南人多言吴语,在长安却难以沟通。几名宗正吏员负责登记,片刻后便露出些许不耐烦来,想要驱人,便说今日苑中已人满为患,闲杂人等不得在进。幸而陆昭赶到,遂笑对这些文吏道:“驱逐可以,只是这些人家暂存宗□□中的礼货也要麻烦列位代为退回。”
几名文吏面面相觑,且不说上林苑的修缮大多是南人出资,单论那些礼货,谁知道这些宗王趁机贪墨了多少。此事若闹大,他们只怕第一个被革职,遂连忙放行。
“君子行贿,言以币交,南人行径,实在可厌!”一个冷冽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陆昭回头看,却是一名身着华服的年轻人,身配印绶,应是有官爵在身。如此厌恶南人的那必然是出身北方世家,如今关陇豪族已经被她收拾的差不多了,敢不要命地在她脸上跳的也就只有薛氏和韦氏的人。
“殿中尚书好重的威风啊,果然南人轻荡。”几名随行子弟也面露讥笑地附和着。
来的人陆昭并不识得,但是柳匡如却识得。陪着印绶的正是韦宽之子韦崇,近日才加封关内侯,暂任黄门侍郎。而他身旁几人,一个是薛琰之子薛芹,另一个则是薛琬之子薛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