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钰庭听罢脸色一白,呢喃道:“难道他们要……”
元澈只觉脑中轰翁,双拳捏得铁死:“你想的不错,今日早上,孤收到旧苑来的邸报,顾、沈等人前往景阳殿泣拜老吴王陆振。”
说罢,元澈匆匆出帐,翻身上马,而后对身边的两名副将道:“你们二人各率一卫,即刻前往顾、沈宅邸,务必将人留在建邺!”又对魏钰庭道,“你即刻返回台城,所有南归奏本均不允,即办即发,不录入文库,莫要让其他世家知晓。”说完,缰绳一紧,下令左右,“速回旧苑!”
白马飞渡金水银桥,踏过丹墀紫陌,冲进为他迟迟而开的一线天光。旧苑的云门露阙,玉宇璇阶,绛阁瑶台,清衢雕墙从他的眼前一一略过。石板上的斑斑积水,尚倒影着天光云影,白梅花海,然而顷刻之间便碎成银星点点。
元澈与一众人奔至景阳殿玉墀前,方才翻身下马。周恢早在得到南士泣拜吴王的消息时,便觉得大事不妙,带着亲信与旧苑值守的部分侍卫来到此处。见元澈已登玉阶,连忙紧步跟上。一柄七宝鞭掷落而下,元澈的声音仿佛亦自天而降:“人都在?”
周恢伸手接住了马鞭,一边登阶,一边气喘吁吁道:“都在,都在。”
“她从竹林堂回来了没有?”元澈已然冷了面孔,语气中带有一丝素日未有的凛戾。
按礼制,若非父母孝,三日哭祭后,便不必再居偏庐。
周恢似乎意识到了元澈怒意的来源,忙道:“也在,也在。”
元澈不再言语,待登至殿前,只见殿门大开,陆振率顾氏以及一众子女,整齐叩跪在门前。闻得元澈已至,为首的陆振道:“草民罪该万死。”
元澈冷笑:“你罪该几死,孤自有定夺。”说完又问周恢,“那几个南人走了有多久了?走了之后旧苑可曾出过什么乱子?”
周恢此时已经喘过来了气,连忙道:“走了已近两个时辰。期间景阳殿后的蕴宝阁曾遭有持火强盗,侍卫护阁打斗,有些轻伤,只是怕楼阁失火,因此不曾深追。那伙强盗渡湖跑了。”
蕴宝阁不仅装着稀世珍宝,还存放着前朝玉玺。侍卫以护宝阁为主,乃是情理之中。然而元澈还是用右手食指使劲点了点周恢的头顶,怒道:“当的好差事,你也该死!”
只听陆振道:“殿下,实在是这些侍卫拼死相护,不致殿宇失火,我等幸得无恙。”
元澈此时不怒反笑,语气中自有一番春秋之意:“幸得你等无恙,不然孤有几条命都不够交待在江东。”
在这种北人各怀心思,将领图谋废立的时候,这帮南人泣拜前主,请求南归,到底是什么意图,简直不言而喻。元澈虽然对这些南方世族极度警惕,不轻易让其搅入局中,但并不认为这些只为门户私计的貉子,能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堂。但如今他们这番动作倒让元澈对南方世族的险恶用心有了新的认识。
昨日他在台城插手了会稽事务,虽然下手的是众人唾弃的虞衡,但只怕引起了顾、沈等人的警觉。他们认为在自己这里不仅无法进一步获得利益,反倒日后有被温水煮青蛙的可能。因此相互联络,准备谋求新的出路。
此时蒋、周二人意图发动兵变,无论最终有没有成功,在这段时间内,整个建邺必会陷入混乱,旧苑的守卫也会松弛。将老吴王等人救出虽然不可能,但是将其趁乱暗杀于旧苑却很容易。之后再把黑锅扣在魏国的头上,那么必会在会稽等吴国腹地激起巨大的反魏民愤。
陆家的嫡支虽然在建邺,但是旁支和其他分宗亦在江东各地。南归之后,待时机成熟,他们便会拥立新君。而身为太子的他,无论是否能成功压住建邺局势,也将付出巨大的代价。若北人分崩离析,南人便会一举北上,趁机收复淮水之南,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在吴王等人无恙,各家此时应该还未能出城,只要魏钰庭所在的台城不出问题,这件事情便还有转圜的余地。如今元澈也不敢再看轻南人,虽然顾、沈两家族长皆在建邺,但主家与根基皆在会稽。更不要说其余宗族有的早在魏军攻破建邺前,就把财产转移至南方家乡,留下在城内的,仅仅是负责联络,无伤根基的旁支子弟。
继北人漫天要价之后,南人亦团结一致,共同发声,局势之凶险,手段之狠辣,实乃自成一档,令人高山仰止。
元澈此时只觉得周身冰寒,如立北风之中,枯站许久,方对周恢道:“你去准备准备,今日便移老吴王一家入宫城居住罢。”早先他并不愿让陆振等人入宫城,吴国宗室与世家离得太近,总不是什么好事。但如今看来,他不得不暂且权衡,先移老吴王至安全的地方,再腾出手来,与那帮北方世族,南士冠冕,一较高下。
因移宫一事,元澈便让身边一卫押送陆振一家。人群之中,他依旧见到了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那方削直的肩背,修长的颈项,云鬓,凤目,一如他刚入旧苑时还未踏碎的天光云影,白梅花海。
他想到了前一日的晚上,那名小内侍似乎提到了顾孟州与沈澄誉曾去竹林堂祭拜。此时此刻,他忽然很想拦住她,问问这次南人请归,是否是她所谋划。他并不觉得以沈澄誉的天分可以如此巧妙的在此时发难,他亦不觉得顾孟州充足的意愿来舍弃晚年的荣华,而扑入一条凶险无比的湍流。
这个疑惑在元澈心中如同根蔓一般滋生。为了抑制这样的势头,他想,她大抵不会用全家的性命来做这场赌局。他又谆谆告诫自己,不必去想,亦不必去问,一旦开口,那原本并不纤秾的身影,只会变得更加浅淡,更加疏离。自然,于局势也是不利的。
当元澈再度抬首时,恍惚间,他似乎亦看到了对方投来的目光,和眼角处那一缕心照不宣的笑意。
第31章 玉玺
老吴王等人移宫的消息被捂得铁死,为求便宜,元澈将其安置于重华殿内居住。随着纳降礼的日期临近,将其移入宫内,也是必然之举。但由于当前局势尚不明朗,从长安派来的两位司礼官亦难以拟定最佳的礼仪章程。而这件事情压的越久,南人之中便会生出无限遐想,魏国对江东的初步控制,很可能会功亏一篑。
当晚,元澈下令检查蕴宝阁,并准备将一部分纳降礼要用的重要物品,比如玉玺、仪仗卤簿、华盖羽扇以及一部分珍玩移入吴宫。
对于元澈来说,里面最重要的还是前朝的玉玺。玉玺一直被收放在紫金匣中,双掌大小,通体晶莹洁白,有破损处以金镶玉补之,然而外貌的瑕疵并不影响它实际的价值。
前朝玉玺之前虽在吴国手中,但吴王只将其高高供奉。因为吴王拒不称帝,所以这方玉玺也不曾用过。毕竟汉祚南移,吴国本身就是华夏正统,对那些仍欲南渡的北人,就有这足够的吸引力。若贸然用前朝玉玺,虽然大义的加持又增添了一分,然而在这群雄割据的动荡年代,亦会引起诸多不必要的恶意。
但这枚玉玺对于魏国来说,就显得格外重要了。魏国原非汉祚,在关中世族中难以找到认同。随着版图的扩大,越来越多的非鲜卑人被纳入统治。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既无种族优势,又无文化底蕴的魏国,只能借助于世族与宗教的力量扎根底层,吸附人口。而前朝玉玺能在某种程度上,减少对两股力量的依赖,从而达到一定的集权的目的。
然而当那方紫金匣重新被打开检查的时候,里面的玉玺却不见了。
从长安来的司礼官此时还在隔壁讨论吴国的仪仗卤簿是否适合用于纳降礼上。魏钰庭携了紫金匣,命参与查验的所有僚属压下消息,抢先一步来到了元澈的泠雪轩。
“殿下,那股强盗……”周恢虽知道此事若是强盗所为,必然会将自己牵连其中,但依旧向元澈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会不会是他们趁与守卫交战的时候,派人前去偷了出来。”
此时魏钰庭却依旧冷静:“殿下,玉玺被锁在蕴宝阁的最高处。此番查验,其余物品均未丢失,可见偷窃的人只冲着玉玺来的,并且事先已经知道了玉玺的确切位置。如今,能引强盗如皇宫并知道这些信息的,除了有参与过查抄皇宫的蒋、周二人,亦有可能是南人。若是南人所为,那必然是与吴国皇室有所串通,有嫌疑的应是顾、沈二人。”
元澈眉头紧锁,无论是哪边,情况都会极为恶劣。玉玺落入北方世家手中,他们便又多了一个与父皇谈条件的资本。最坏的结果就是易储君,动国本,与皇室走的近的贺、薛两家下台,世家门阀重新洗牌,届时坐上来的,不知是什么样的人间虎狼。
若玉玺若落入南方世家手中则更为麻烦,此时囚于吴宫的吴王陆振一脉,是生是死已经不重要,南人自可在南面再度拥立新主。魏国虽然已入驻各郡县的府衙,但并未在人事上完成最根本的掌控。届时南人凭借本土力量,一举反扑,便可完全脱离魏国的控制。更何况陆家嫡支如今并不是都被囚禁在吴宫里,陆归现在就在外面。
元澈很清楚,吴国若是死灰复燃,那么他的结局如果不是孤身战死在这片土地上,便是以主将身份背负着战败的罪名,回到长安。而迎接他的依旧是废太子的名号。如今,局面真的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
元澈在房间内踱步思索,最终在书案前那方靛蓝斑玉石笔筒处停了下来。他将笔取出,然后把笔筒放在原先的紫金匣内,之后回到书案前裁了两张纸条,提笔书上爵位名讳,最后以“亲封”而字收尾。但这一次,元澈并没有用自己的字体,而是用了馆阁体。
元澈将紫金匣重新盖好,从腰间取了一枚私印,用朱砂在字条上盖好了章,最后命周恢取了胶来,将字条交叉封在了紫金匣上。
元澈将方才的作品端详了一番,而后交给魏钰庭,微笑道:“劳烦主簿将其送回蕴宝阁。若两位礼官问起来,你便说前朝玉玺贵重异常,孤不敢擅动,等班师长安,由皇帝亲启,方才妥当。”又道,“如今玉玺丢失,陆振的性命务必保全,莫让南人再抓住什么由头。若是北人所为,想必明日便会有人出面,要求孤放走蒋、周等人。”
魏钰庭听闻元澈的决定,亦是极为认同,如今最好的方法便是以静待之。他们要等着对方露出真正的目的,这样后续才能有的放矢。“请殿下放心,臣必会将此事办好。”
魏钰庭离开泠雪轩后,元澈重新回到案前坐下,炽热的地龙仿佛将地面烧成一片火海,高旷的屋顶在严冬寒风下如同冰窟,而他居于冰与火的夹缝之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如锦绣地狱般的人间。
相同的月夜,顾孟州如往常一样在茶竂里闭目养神,他身边的小炉中正煎着新茶。然而即便是水已作沸腾响,顾孟州依旧一动不动。他近年来过了晚饭便不再饮茶,烹茶只是取茶叶的素雅清馨,明目醒智。此时,他的曾长孙顾承业从前院匆匆赶来,待到茶竂外帷帐的时候,方才深吸一口气,调匀呼吸道:“曾祖父。”
听闻曾孙的声音,顾孟州慢慢睁开眼睛,望着顾承业笑了笑,唤他进来:“听闻你母亲为你定了沈氏女郎为妻,想必你这几日应酬忙碌,如今看你成家立业,我也能安心了。”
顾承业听到曾祖父的话,不禁面色羞红,但如今确是旧苑出了大事,他的父亲与祖父俱已不在,自己难以处理,只得求助曾祖父出面:“曾祖,听闻旧苑蕴宝阁遭遇盗贼,沈家的沈彦之方才前来相问,是否是顾家所为。晚辈虽已言明并非顾家所为,但沈彦之似乎并不相信。”
顾孟州目光微转,语气依旧平和道:“贵客深夜来访,想必已经惊动宫内的眼线。”
“曾祖?”顾承业心中不解,“如今要如何向沈家郎君解释呢?”
顾孟州叹息道:“先前在旧苑,吾与沈氏诸人共进退,这是南人应有的担当。但毕竟人立于世间,各具怀抱,不可强求。沈氏欲化家为国,但其眼界、手段与心胸,相差远矣。我吴人今后魁首,不在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