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1 / 1)

陆昭眼睑低垂, 半隐着两汪霜清水,不辨喜怒, 一边在工地见巡查,一边问一旁的吴玥:“京畿属官和尚书各曹部的人都到齐了没有?”

吴玥道:“薛度支与大尚书俱在城中, 京兆尹处卑职已派人去请。”

陆昭忽然止住了脚步, 浩浩荡荡的随行人员也旋即停踵,人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见陆昭沉默片刻,笑如非笑:“大尚书管吏部的事, 不来也在情理之中。京兆尹和度支尚书大抵也是无暇分身。”正当众人要松一口气,陆昭冷淡的目光却向侧后一漏:“都水长丞呢?把他叫过来。”

陆昭这一问,跟随在身后的那些世家官陪笑的神色半凝在脸上, 其中有一名和吏部颇有关系的人站了出来, 小心翼翼道:“回殿中尚书,京兆府都水长丞之位, 至今空缺。”

陆昭忽然抬起眼来,如同黑夜中太阴临照:“至今空缺?都中清议了这么久,京兆府先前也自查了这么久,在汛期之前决出一个都水长丞的位子就这么难么?”

此时,不乏有在京中和薛家熟络的关陇世族,站出来回禀道:“回殿中尚书,其实都水长丞一职薛京兆本属意谢颐谢泰冲,只是薛度支清议举其为尚书侍郎。这……也难免人家择高木而栖了。”

陆昭笑了笑:“清位实位,失之偏颇。庭门生隙,以害国事。这是陈郡谢氏的风流雅趣,还是薛氏二公的治家之道?”

因先前两方清议战场早已交战火热,好容易因陆昭的运筹在京畿附近的清议会上占据了优势,这些以陆昭为马首的世族自然忿忿而言,大肆反击。

“谢氏浮名虚才形如猪脬,薛氏自谋私利德微尘埃啊。”

最跳脱的乃是韦家,此次谢颐得任尚书侍郎,占得却是自家子弟的名头,因此清算起来也格外卖力:“身系国任,上下失序,内外勾奸,应受国法惩罚!”

此时群情激奋,众人也纷纷开始鄙薄两家。陆昭只是佯作摇头叹息,势既然已经造起来了,接下来这些人要做什么样的选择,说什么话,也就由不得了。陆昭随后径直行入工地搭建的临时营寨内。

王峤也跟在其后,不乏忧心忡忡。他身在中枢,对于谢云的归来也不乏瞩目,自然也看到了薛谢两家动作频频。今日一行他也有所预感,薛谢两家或许因此而遭殃,但他尚猜不透陆昭让百官随行的目的。不过陆昭这一问,他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于是慢下了步子,对跟随在自己身边的掾属道:“去把在京的所有子侄都叫来,谁敢懒睡,回去家法伺候!”

几名掌事晚上才知陆昭到访,却未想到另有数百名随官,加之陆昭仍有太子妃的身份在,连忙趋步向前行跪礼。

“我在职任事,不论爵位。”陆昭在几人未行礼之前便抬手相扶,随后问道:“这一片水碓坑位是否还承受的住?”

魏国多用连机碓,乃是前朝杜预所造。这种水利设施需要营造高低水位,水激轮转,横木间打碓梢,一起一落,既可舂米,也可凿石碎砂。这些水碓多由世家出资,在房屋庄园建造完毕后,便留于己用。世族庄园经济,大肆收购兼并土地后,将这些农产品贩售也是坐地生财的一环,水碓可大大减少舂米的成本。因此水碓的选址大多是在世族们自己的规划范围内,较为随意。但是随意筑坝也有隐患,那就是汛期来临时,一旦决堤,涝患千里。

如今陆扩担任将作大匠,却因门阀执政的缘故,难对这些世族胡乱建造设施下手。再加上关陇世族的巨擘薛家仍在,且执掌京畿渠道,更是无力过问。

几名掌事相顾一视,而后道:“照着如今计量水位的增长速度,若雨不停,恐怕将要决堤。”

几名掌事虽然说完,但心里对后续结果也没有抱以任何期望。下游住的多是小民,这群关陇世族在京畿盘桓百年之久,每每遇到这种选择,都是保住水碓和产业,开决堤岸。死几个小民不要紧,保住这些庄园产业才至关重要,毕竟这些田产既是钱帛的来源,也是供养部曲的支柱,而这二者都是决定世族是否具有实力的底色。

然而正当他们泄气的时候,却听见上首有人吟咏道:“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葺宇临回江,筑观基曾巅。挥手告乡曲,三载期归旋。”陆昭念及此处,默然长久,而后道,“谢公风雅,却不知此诗作后,或失性命啊。山之泰也,水之势也,开山浚水乃人之工事,本应敬畏天地。前事之险不能自省,后竟非议孟顗不肯开掘湖泊,讥其不利百姓。呵,殊不知他家园墅水碓决堤,所涝死者,万万户。”说罢,陆昭转身,目光凛凛看向众人,用颇为随意的口气问道,“倒不知今日,从谢者有,?从孟者有谁?”

此言一出,众人皆摒弃凝神,蹙眉深思。

方才陆昭所咏,乃是南朝谢灵运所作《过始宁墅诗》。谢灵运得势后,童仆门客数万,因此大兴劳役,从始宁南山到临海一路开山浚湖,营造园墅。这一举直接惊动了当时的临海太守王琇,以为是山贼要借水淹城,因此兴兵讨伐,后来才知是谢灵运。但这一骚乱,却差点至使谢灵运丧命兵戈之下。谢家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但要面对世家压力的却是王琇。虽然表面不曾表露,史书中也只写“心安”二字,但当谢灵运邀请王琇随他一同在始宁园墅游玩时,王琇断然不肯,也知其大不满。

然而谢灵运好动山水的毛病却没有改。会稽东有回踵湖,谢灵运之后上书要决湖开田。虽然朝廷已经批了下来,但是孟顗却认为湖水有水产,乃是当地百姓赖以生存之地,且决湖一定会淹涝民宅,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溺死,因此据不执行。其实但凡世家都明白谢灵运这个利民举措的背后利益。百姓流离失所,自然就可以借此机会将这些人的民籍黑掉,所拥有的地产自然也无法估计。世家大族借此机会出手,荫庇流民作为荫户,壮大自己的私产。所谓利民,不过是利己而已。

如果是旁日,这些世家自然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但是今时今日,这个说法却让人心中激起千层浪。

谢灵运是陈郡谢氏,谢云也是陈郡谢氏啊。这些事迹都是史载的事实,他们陈郡谢家是有着残害百姓黑历史的世族,他们家为了自己的产业和富贵,把百姓的生命视作无物!现在,他们依然如此!恰好,我们刚刚把这个家族埋汰了一遍,如今我们难道要追随这个残害民生的“谢”吗?

陆昭的一问开始叩开了一个个世族高层的心。他们忽然发现打到谢氏的背后还埋藏着一个维护民生的道理,而这个道理已经因为这一次与薛、谢两家的路线斗争,成为了一个政治上必须坚持的理念。放弃这片水水碓,维护下游的百姓们,不仅仅是他们现在的职责,更是他们日后执政的一个政治符号,甚至说是一种政治信仰都不为过。一旦他们摒弃了这一点,便与他们刚刚谩骂埋汰的谢家一样,形如猪脬,德微尘埃。

王峤隐没在人群中,悄悄擦了一把冷汗。先前,他太过注重谢家。如今他才知道,清议的盛宴,谢家就是席间的一道菜。这道菜什么时候上,谁要吃,为什么去吃,吃完后要办什么事说什么话,远远要比谢家是什么菜要重要的多。

陆昭知道,要给这一群世族统一意识形态、打造信仰,有多么困难。但此时此刻,这是唯一可以实现的机会了。现在,谢氏作为对立面已被这些世族高高竖起。又因魏帝强封太子乳母一事,这个国家的荣誉与封赏的架构全部崩塌,皇权的权威已经跌倒谷底。但这跌倒谷底之后,人们总会寻找填补荣誉空虚的地方。这也给了她掀起这场意识形态之战、并打造属于自己的高效权力架构一个巨大的操作空间。

世族的黑暗面有人性使然,亦有社会结构使然。利用信仰与荣誉的空虚,借由世族自己打造的舆论圈子,把他们推向自己设计的意识形态高地,即便不能尽善尽美,也要尽力洗脱这份黑暗。至于世族们损失的利益,都水长丞之失的相关者都有谁,谁自然要被这群世族瓜分,从而买单。

“愿从孟顗!”

“绝不从陈郡谢氏之后!”

“王氏子弟百人,已携家丁,愿从尚书,护我家国百姓!”王峤最终也站了出来。

高呼声此起彼伏。

陆昭深吸一口气。世道的舆论也好,世族的力量也罢,都如深渊流水,必须涌动到表面反射光亮,不然它就与黑暗一样。

第263章 挽救

“谢家犬子, 败我大事!”

一声狠戾的怨语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蓦地在房间响起,一时间门外的婢女们噤若寒蝉。

房间内, 薛琬将密章撕成碎片,横眉叉腰, 目光怨恨地看着房间内的一切。薛益小心翼翼膝行躬身, 亲自将一地碎瓷捡拾起来,交与仆人,随后将已被撕成碎片的密章拼凑起来。他先草草一览, 随后惊恐地看向父亲,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谢颐已被陆放大张旗鼓地护送归都, 一封请辞表趁着朝中有人上奏渭河汛情的时候,被送到了御前。如此轻易辞去了淄川王友一职去任尚书侍郎, 这会让皇帝怎么想谢家,怎么想主持这场清议的薛家。

薛琬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叔父如今到哪里了?”他原想借着这份调令趁机派兵, 以陆放私扣中枢要员为由来在后续清议中营造陆昭滥用权柄的形象。然而谢颐竟然轻易请辞归来,他这一番布置又落了空。

“叔父已陈兵渭水与泾水交汇处。”事已至此, 薛益也知埋怨谢家无益, 因此道,“父亲,谢家郎君气度闲雅, 从不强作激言。此信措辞似有不平,想来是受了陆放的激将法。”

自然是受了对方蒙骗,薛琬怒而不语。其实, 他还想借由此次京兆府出兵, 可以对京畿有所清肃,继而打压因薛家频频遭受打击而产生的内部不稳的苗头。如果现在京兆府就这样无功而返, 对于薛琰的威望也是一种巨大的伤害。

“无功而返不可取……”薛琬叹了一口气,“若能够就近取功也是大善。你去传信你叔父,莫要执门户私念,先以国事为重。”

人力,物力,原本因世族们的各有算计也因这一场舆论化作了高效的集体运作。世族们或携部曲,或领子弟,将渭水沿岸的民众暂时迁至安全的地方避难。那些营造的水碓旋即也被世家们自行拆除,随后投入人工,开始掘渠引流。

那些随行于陆昭身后的官员们也都各自奔赴指派的地点,引导乡人们修筑防汛工事并阻止部曲,护送老幼。汉中王氏在京畿附近的庄园不多,随后,王叡将自己所负责的迁徙民众暂时安排在长安的一处空闲宅院内,并派家中役使送去大量衣物和热食。

难民们聚在一起,难免讨论今日所发生的事。几碗粥羹下肚,众人也敞开了话。

“王家那是好官哩。”老人放下带着缺口的瓷碗,“我们是从谢家水碓坑那里过来的,谢家没派人来,是人家王郎带着我们回来的。”

“谢家小子当了大官。”一名壮年抬起头,他才下工便逢大雨,旁人都吃完了,他还没饱,但听见谢家二字觉得自己终于有了插话的资本,遂道,“我与李二半路上都看到了,谢家郎君好大的排场。”

“呵,人家清风两袖朝天去,谁和你这泥里爬的话短长。”

不远处的廊下,一名工地掌事跪在王叡身前,叩首道:“主上家中多事,多亏王相国相救,卑下替主上谢过相国。”

王叡已换上家中闲居的服饰,一袭玉带白的中衣,赤脚着一双木屐,立在回廊微弱的灯光下,如同头顶天华。他轻执羽扇,半隐笑意,抬了抬为绸缎遮蔽的右手,慵懒的双目流光溢彩:“两家姻亲,本该如此。只是大尚书今日有事,还要筹备泰冲的接风宴,这几日,掌事即便有所建议,也要谨慎选择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