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伤回宫?”薛琬皱眉沉吟。若是陆昭回府,那么受伤或许不重,届时他们或许可以再发议论。但如今身为殿中尚书的陆昭不得不回宫戒严,那么所有人都会猜想其或有性命之忧。
薛琬问道:“陆尚书现下伤势如何?太医令是否曾遣人去诊断?”
“不曾。”那名属官道,“如今在殿中尚书府负责的是王谌。先前陛下也听说了此事,派了彭家的那位女尚书亲自前往探视。”
“皇帝陛下对外怎么说?”这件事薛琬也想看看皇帝的表态。
属官道:“陛下说,太子妃平白无故受害,必须彻查。”
“高妙啊。”薛琬一边点头,一边沉吟。皇帝表态侧重于陆昭太子妃的身份,则把薛家和陆家的矛盾,直接引导到了其余可出选太子妃的世家身上。“先令各家不要急于发声,参加清议的人先自查一下,若不是自家子弟所为,便不要多言去担太多干系。琰郎现任着京兆尹,真出了事他是第一个逃不掉。不管这陆尚书是演的还是真的,你现在就去找京兆尹,让他即刻申请入宫,去殿中尚书府慰问。”
说完,薛琬也放下了手头的公务,整顿好了衣冠,打算领着部分属官先前往殿中尚书府。
然而当薛琬到达尚书府时,先行打探消息的一批人已经灰头土脸地聚在外面。不光是宫城,殿中尚书府一样戒严。此时聚在这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大部分由于是尚书台掾属,陆昭加录尚书事,执掌尚书印,许多公文都需要请陆昭批示。大家或三两而聚,或十几一群,所谈论的都是殿中尚书的身体究竟如何。
片刻后,府门轧轧打开,王谌从一众宿卫中行出。
“王参军,殿中尚书究竟伤势如何啊?”方才聚集在各处的人已经返回府门阶下,有人忧心忡忡,有人目光急切。
王谌叹了一口气道:“修缮宫城官所,却遭谤议,为流民谋求生路,却被非言。殿中尚书此次乃是为我等抵挡战车啊。”
围过来的人有不少是政令的参与者与草拟人。此次修缮宫城与京畿周围民居,实际上是皇室、世家与百姓的一次共赢。皇室有室可居,百姓谋生有路,世家们自然也在工事建造、人事安排、土地分配上拿到一些隐性红利。由于工事在京畿附近,许多关陇世族都无可避免地参与了此事,就连薛琬阵营的人也不例外。
如果陆昭出了事,导致中枢混乱,工程拖延,那么陆扩作为将作大匠,也要承担巨大的责任。最后能够接手此事的,便是尚书台工曹与度支曹。尚书台如今大半都在行台,长安方面,唯有薛琬作为度支尚书可能出任。无疑,此事他是获利最大之人。
此时,众人不乏偷偷瞄向站在后方的薛琬。
薛琬见此情景,也知不得不表态发声:“今日之事,京兆尹也在彻查,我来此处也是想慰问陆尚书体中无恙否。”
然而这样的表态落在众人眼里不过是惺惺作态,其中一人神情较为焦虑,他手里奉着不少兑票,乃是此次宫室要交与各家的朝廷的借贷证明。
工程钱粮虽由各家捐输,但朝廷也非分文不取。这些兑票仍需尚书户曹加印,而户曹不在,他不得不辗转度支曹处,却被频频打回,现在正受世家和薛琬的夹板气,近日来也是想请求陆昭帮忙敲定此事。听闻薛琬的询问,旋即冷笑道:“薛度支慰问归慰问,来日清议,不还是要执恶言?”
薛琬知道对方心里有怨,然而来都来了,戏也做了,也自然要贯彻到底,不然接下来的清议这些人也会将矛头指向自己。于是薛琬义正言辞道:“此次恶事,京兆尹必会彻查到底,这几日薛家也不会再举行清议集会。还请众人稍顾京兆府布告,勿纵恶人。”
府门下,王谌淡然地看着一群人众说纷纭。陆昭的第一招已经奏效,不断形成舆论压力,逼着对方频繁表态,同时刺激着所有人参与其中。薛琬不得不因每一次的表态在随后的行事中所顾甚多,生怕言行相悖而受到清议的攻击,而这些不得已的频频发声,也会渐渐把他封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之中。
薛琬傍晚回到家中已然疲惫不堪,然而仍有大量的门生故旧聚集在府邸周围。京兆府也混乱不堪,毕竟陆归扔掌握长安城的宿卫兵马,薛琰生怕陆归借由此事兴兵问罪。望着府下乌压压的众人,薛琬不由得叹气道:“明日起,暂取消所有清议集会,所有人随我上书皇帝陛下,下诏勉慰陆侍中,或可令其转任光禄勋,暂免病重思劳。”随后辞去众人,转入府内。
树影下,薛琬静静擦拭额头上的薄汗,对方一连串的逼问实在让他猝不及防。不过,他也并非任人玩弄之辈。陆昭此举最大漏洞就是病情或许不真,只要他明日施压逼迫,陆昭为了保住权位就不得不出面辟谣。届时众人也能看出此事的破绽,陆昭本人也逃不掉一个伪诈的恶名。
次日,薛琬将早已准备好的奏疏携带,登上牛车。然而看到比往日热闹许多的街巷也意识到今日的不寻常。他旋即命人停车询问,闻言后面色大变。
这些人即将前往京中的大小寺庙祈福,而寺庙附近也举办了数场清议集会,议题则是薛琬曾为崔谅捐输粮草,是否还有资格担任度支。因陆昭出事,这些百姓俱不知台中风向将会如何,他们不知道在未央宫参与修缮的家人是否会因此失去仅有的谋生之路。因此在坊间经过集会讨论后,纷纷去寺庙祈福,也是祈求朝廷不要罢免陆昭。而各家也借着百姓蜂拥于各个寺庙,为了让自己能够脱颖而出,大肆举办集会,为陆昭发声,借此获取人望。
薛琬呆坐于车内,他知道陆昭的反攻已经到来了。陆昭借由受伤一事入宫,第一时间封锁了所有的消息,唯一的消息出口就是王谌与彭耽书,都是陆昭的人。在吸引了所有人来到殿中尚书府后,王谌立刻发声陆昭此次乃是为世族而受伤,从而统战了所有世族将矛头重新对向了自己。在他当众表明这几日取消清议集会后,亲近陆昭的世家也趁机重新夺回了舆论的战场。而现在,他除了真心实意地入宫慰问这位殿中尚书,根本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如今只怕那些要跟随他上书皇帝的人,也要奋不顾身,加入到接下来寺庙周围举办的清议活动中去。
薛琬一掌击在车壁上,愤恨道:“貉子败我大事矣!”
殿中尚书府内,陆昭身披单衣,于房间内处理着尚书台送来的各项事务。在听闻王谌的汇报后,了然一笑道:“子信暂且准备一下,过几日我要前往京郊庄园内养病。”
待王谌走后,陆昭回到书案,拾起那厚厚一沓已经加印的兑票。身为执政者,在这场清议中,他们玩的都是兑票。权力自下而上,层层授予,暗流汇集。每一个支撑她权力大厦的人,包括世族、包括百姓,都是在买政治兑票,都是在用自己的智慧赌未来。她拿到了这份兑票,也就有责任维护天下的格局。这种信任与授权,于她来说,获取没有彩排,于天下万民来说,选择便不能反悔。
第260章 谋职
行台归都事宜在太子到达金城后终于敲定, 因行台囊括中书、尚书二省,间杂诸部,因此分为两批入长安。王济作为尚书台百官之首, 与太子一道,送武威太后、凉王遗体归都, 一切丧仪归都后定夺。
由于姜绍因永宁殿乱事罢行, 长安方面不能派出一个合意的人选,因此众人商议由一名宗王代之。而殿中尚书府如今事务基本已落入正轨,汝南王元漳便由陆昭推举, 卸去长史一职,转为宗正, 以问丧仪礼制的名义与太子同赴行台。对于陆昭来说,姜绍羁縻于长安也是好事, 借此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打有自己印记的汝南王推到宗正位上,日后在内事上也不至于盲人扪烛。
因清议已开, 各家也都有意返都,因此元漳入行台后并未受到太多阻碍。中书丞何弼不求擢升, 只求保位。而大尚书谢云虽有意转入中书, 却奈何谢颐北镇之行折戟。如今清议大行,薛琬为了保住李令仪与杨宁,不得加大对姜绍一派的打压, 其中自然包括了与淄川王有姻亲关系的谢家。因此谢云来不及交待拜别,便自请作为前使,匆匆启程归都。
陆昭自宫中搬出后, 便称病不朝, 在京郊一处庄园内修养,与其随行的自然还有那颗尚书印。如今行台归都、宫宇兴建诸多琐事皆要打理, 尚书台寥寥几人撑着半个内朝,陆昭身边僚属不多,几日早起晏睡,饶是如此,终究也是力有不逮。接连几日,京郊添风多雨,倒真养出一副憔悴样子来。
如今庄园任职宿卫的乃是吴玥,待得到谢云归都的消息后,便携传信之人一同入内,回明了陆昭。陆昭正依案小憩,闻言后已清醒了大半。
“大尚书回都,先去了哪里?”谢云是行台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又参与过筹谋北镇之事,陆昭并不放心这个肘腋之患。
传信的人道:“大尚书未在京郊逗留,而是直去了长安城内。”
陆昭当即有所明悟。汉中王氏如今的头面人物是王济,参与清议的则是王叡。谢云穷奔都中,必然是为了清议一事,但第一时间却不找王叡这个姻亲,反而入都归任,必然是因为走了别人的门路。
“此事马虎不得。”陆昭当机立断。她把谢颐留在淳化这个下陇的必经之路上,也是想要看看谢家是否有什么打算。
先前谢云借她前往北镇,安排谢颐随行,也是故意要让陆家沾染谢氏的色彩,与那些怨恨谢家的北镇人以及鲜卑旧勋产生矛盾。而陆家作为北镇之行的牵头人,自然要摆平这桩麻烦,替谢家当一次黑手套。好在自己在北海公元丕这里打开了局面,才不致于当了他人的刀子。如今谢颐兵败在先,暂被以督六镇军事的北海公元丕之名,扣押淳化县内。她和元丕的意思也是要借此把这桩恩怨了结。既然谢云不准备商谈此事,原因自然也只有一条,那就是儿子谢颐留在淳化县对他还有用,只不过合作对象已经不是自己而已。
陆昭侧头垂眸,食指沿着舆图上泾河细密的墨线滑动,于春晖穿云渡窗之时,化作刀锋寒芒,在淳化戛然而止。“薛琬既任度支,必然涉及漕运事宜,来日发难,大抵要从淳化下手。”若能将淳化从陆放手中剥离,除去了这颗新平郡和长安之间的钉子,那么褚潭执掌的新平郡战略价值将会更大。
屏风外,吴玥也思索道:“谢家要出手,薛琬总得许些什么。这官位说不好是在尚书台还是在京兆府,京兆府现在自顾不暇,恐怕近期不会在人事上有什么大动作。”
珠帘翠幄的阴影下,日光如雪,透照在陆昭眼底,结成了永夜的严霜:“谢颐不管是去哪,最终都是要辞去淄川王友与督护之职的。给陆放捎个信,让他务必扣住谢颐,等我消息。另外,近日多雨,京畿附近工地安危务必要提防。若涉及河渠疏通,洪水泻流,哪怕是京兆府有令,也要第一时间报与车骑将军和我。一旦有疑,可先请车骑将军领兵控扼水闸,便是东边的北海公处,必要时也可请求援助。”
这场意识形态之争本就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典型,既然谢家带着劣迹自己送了上来,那她也就只有笑纳。
三月雨水沥沥,却未曾浇灭清议高涨的热情。随着陆昭的出京,尚书决事已不再中枢,继而整个尚书台与诸多省部官员也渐渐脱离了京中的居所,在京畿附近的庄园内与宫城之间往来。继而,清议会的举办重心也渐渐脱离了长安城,转至郊外。
薛琬毕竟已当面作出承诺,近期不再举行清议,如此迁延几日,再度举行清议会的时候,舆论的关注早已不在他们的身上。京中的几场集会赴会者寥寥,原本因薛琰执掌京兆尹有权以治安为由规限清议场所,也因人群聚集地的改变而毫无优势。
“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谢云正于薛琬府中做客,闻得这个消息也不免宽慰道,“京兆府整顿,吏部现下也好配合。”
薛琬自然也知谢云的图谋,还是要为了捞他那个宝贝儿子。不过,只要能把谢颐安排在薛家自己的门户下,永宁殿的这场冲突中,以淄川王元湛为纽带的阵营就会从内部割裂。那些世家子弟到底也是为姜绍发声,如果姜绍这个苦主放弃了自己的主张,那么这些子弟的定性就会抹掉义举的影子,直接沦为结党。只要从这里打开了局面,那么这次清议即便使陆昭等人声望攀升至极点,也会输掉里子。
薛琬放下箸,笑着道:“大尚书对局势洞若观火,既然如此,那我便请京兆尹修书一封,请辟都水长丞。不知大尚书意下如何?”
都水长丞乃是京兆尹下除两令丞外最重要的属官之一,掌池沼灌溉,河渠修护,也是能够影响京畿水运咽喉的要职。薛琬如此安排,既是希望谢家的子侄辈可以受到自家的影响,也是希望在营建京畿的过程中,物流要道能够被一个与陆昭敌对者掌控。如果一系列举措可以成功达成,那么下一步借由谢家影响王家脱离陆氏阵营,也是可待。
然而谢颐却并不认为都水长丞是个如意的职位,此职接触庶务颇多,并不算清贵。况且都水长丞不必京兆府其他令丞,难与京中勋贵们打交道,对于日后在世族圈子里混也有影响。
谢云一边接了婢女奉的酒,一边道:“如今已是三月,尚书令王济即将回来,只怕也要望一望三公,不会太过留恋旧职。继而谁可进望此位,尚书就没想过吗?”说完他叹了一口气道,“此次我是只取平流,颐儿若能帮衬得到尚书,也是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