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1 / 1)

崔谅必须要完成这一场长安屠杀,杀了他才能完全控制禁军,在军事层面上对雍州其他世族拥有绝对的指挥权。虽然崔谅最终在人事上出了问题,但相比于董卓甚至贺祎,在大方略上都是更进一步。但是杀戮所带来的结果却是将大批关陇势力送到了自己的嘴里,这是因为大方针的错误吗?陆昭的手指在被子上画了一圈又一圈。

或许,他不那么早进长安,去请凉王出战下陇,最后养精蓄锐,等着皇帝来求他,慢慢积攒威望,争取做一个陶侃,或许就能成功。

只是崔谅和她一样,并不满足于当一个方镇,想要跃到权力的更高层,那么屠杀这批关陇世族便是成本最低的办法。崔谅的一连串整合操作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就未免急匆匆。因为当他屠杀了关陇世族后,就注定不能当一个普通的方镇。中枢会在他返回方镇后想办法蚕食他,他身后的景从者们也不会同意。

景从者们有了进步的需要,大半荆州与雍州的从乱者聚集在崔谅的麾下,对崔谅的上位有期望。这些人不想等,看不懂也不愿意去懂你想当“陶侃”的最优解。他们哪里会想让崔谅当“陶侃”呢?恨不得让崔谅多趟趟路,扫清前方的障碍与陷阱,最后他们自己来当这个“陶侃”。

陆昭的手渐渐停下了,她明白了,贺祎也好,崔谅也罢,两人的失败是源于身不由己的急促感,以及身后每一个人的不想等。保太后不想等,崔谅的陈霆、许平纲们也不想等。现在她同样走到了这个位置,如果在最好的时机到来之前,让各方不想等的苗头窜了出来,那么她同样会身死族灭,沦为下一个失败者。

陆昭慢慢起身,开始思考现下的局势。大兄现在不宜面圣领功,需要她和其余人出面稍稍压制,至少要等北海公元丕那方面有了入都的意向,才好出面提出。

至于今日崔敬之死,也给予了她足够的警示。魏帝很好地控制了得罪陆家与王家的边缘线,杀掉了崔敬。既断绝了自己这方对荆州的影响,也警示了后来人,公然藐视皇权者不会有好下场。不过既然杀了崔敬,皇帝要想再拿到荆州的支持,就必须再有其他方面的运作。如果要拿下崔谅余下的势力,那么将崔映之女许配给一个诸侯王是应有之意。如果所图更大,可能会为雁凭公主赐婚一个荆州的世家。

一旦皇帝拿下了荆州势力,日后无论伐楚还是伐蜀,这一方都会借由军功飞速上升,继而成为一支足矣抗衡陆家,甚至威胁扬州的力量。陆昭皱了皱眉,雁凭公主的婚事,她必须出面干预一下了。

第239章 捧杀

长乐宫一处富丽堂皇的殿宇外, 一位年纪四十许的妇人,头缠金玉,臂络珠锦, 慢慢从白石阶拾级而上。在甫近殿门的一霎那,她回头仰望天空, 权星暗小, 辅星沉没,一如今日宴上憔悴不堪的帝王与声色黯淡的一众三公九卿。

王师回攻不过一日,病重的帝王强撑着身体, 招来三公九卿,摆上寒酸简陋的菜肴, 随后把她这个太子乳母诏列同席。那一刻她自然懂得,帝王在用自己仅剩的威严与礼制来为她输送政治余惠。她大女儿的婚配并不十分得意, 乃是小郡太守之子。如今她的长子与次女的婚事被双双提起,长子即将娶卫尉杨宁的女儿杨璎, 小女也即将嫁给薛琰的次子薛芹。

作为征南将军王泽四名掾属的硕果仅存者,薛芹既与汉中王氏有着千丝万缕之联, 又是薛氏嫡支血脉, 可以说是联姻的不二人选。薛琬官至度支尚书,原度支尚书薛琰自然也要改调。其顺理成章接任死去的郑崇京兆尹,统京畿治安与物资调度, 在粮草急缺的时局中,也是无人可以否认的一笔。自然薛家也要行报李之效,遣出一名子弟来迎娶太子乳母的小女儿, 这是在以往门阀执政中难以得见的。

而无论是杨宁亦或是薛琬, 其背后都有一支属于自己的禁军力量。即便现下这股力量已经微弱不堪,但是如果能在这位殿中尚书陆昭的清洗中存活下来, 那也是不容小觑,关键时刻或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李媪,跟着太子的人已经回来了。”小侍遂川是一直跟着李氏的内侍长。如今太子的乳母李令仪骤然显贵,与雁凭公主一同居长信殿,他自然也成为了长信殿的殿监。

李令仪颇为担心,对遂川道:“太子匆匆离席,想必没有吃饱。你去教人开厨房,我换了衣服,这就过去做。”

遂川道:“大半夜的,阿媪也累了一天,这种事就交给奴婢们来办。皇帝陛下才封了阿媪乡君,也该告诉殿下,母子同乐啊。”

李令仪头略略一低,笑容中半是慰藉,半是羞愧:“我这算哪门子的母子。那敬仁寺供奉的崇德皇后,才是太子的生母呢。我啊,只图太子和公主健健康康,团团圆圆,届时告老归乡,含饴弄孙吧。”

“呦。这哪儿能成。皇帝陛下器重阿媪,太子殿下也器重阿媪。咱们大魏尊崇乳母,那是道武皇帝下的令,祖宗规矩,礼法大于天。”遂川说着,见李媪欲进屋内,连忙搭了把手。倒是旁边的侍女琪儿睨了他一眼,心道,平日也不见这般勤快。

待入房屋内,遂川现将事情汇报完了,随后也出去张罗。琪儿一边帮着李令仪卸钗环,一边道:“阿媪,方才遂川说得果然是真的?”

李令仪将金钗轻轻往妆奁上一拍,声音清脆,倒也不觉得有多愤怒:“那内侍是拿着笔墨进去的,要在墙上写东西,里面肯定是出事了。当年文成帝在斋库里幸贵人,还是守库的管事悄悄拿笔写墙上记下的。如今这一桩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琪儿却仍皱着眉:“一个内侍就这么被禁军杀了,殿中尚书府就一点干系都没有么?这么嚣张跋扈的。”

李令仪一边用油润手,一边道:“现下宫内宫外都乱着,她少不得借机清理几个人。我也算看出来了,咱们这位太子妃还不大想生。呵也难怪……”李令仪颇有噱意地笑了一声,“道武皇帝这一出闹得,以前是母以子为贵,现在倒好,成了母以养子为贵。都让别人生去吧,自己当太后,岂不快活。”

前有道武皇帝设“自贵母死”之制,以防太后专权。后有太武帝以碑刻之狱将世家连根拔起,防止汉人门阀专权。可是任凭两位君主英明大略,到死也没有想到,他们所做的一切,经由贺氏这个兼具乳母身份与世家背景的女人,全都无效。历史不过俏皮地绕了一个弯,然后顺着它应有的方式前进了。如今,她是否也要向贺氏致敬,法效前贤呢?

既卸了妆,换上家常打扮,李令仪穿了一件旧羊裘,便出门向膳房走去。经历两场□□,宫里的人散的散,死的死,如今各处用手都不足。偌大一个长信殿,她一个乳母也不过一个使唤丫头,膳房冬季缺柴,供不上的,就全靠婢女内侍们去园子里拣。两人来到膳房,里面的器具倒还在,就是脏乱了点。显然,遂川也来不及照看这边的事。

琪儿捂了捂鼻子,皱着眉头小声道:“阿媪就别费这功夫了,依奴婢看,太子殿下早吃饱了。”

李令仪捏了捏琪儿的嘴:“从今往后多做事、少说话,行事谦卑着些,也不许说太子妃的不是。”

“是……”琪儿喏喏应着。

李令仪自去缸里舀水,泼在案板上开始擦洗。皇帝今日既捧了她,那便注定不容言退,不过对太子的态度,她也十分谨小慎微。毕竟她教了太子三年,才让他学会自己把裤子穿上,结果这位陆侍中一晚上就让太子把裤子脱了。她现在唯一可以用的手段就是借这位太子妃出生的第一个孩子,捧杀她。

回到居所后的陆昭并未睡下。魏帝在永宁殿为公卿赐食,忽将太子乳母捧至高位,说明皇帝已经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自己的人填补权力缺口,并且为未来保太后的上位争取时间。席间封李令仪乡君一事,赐婚其子女之事,她也都得到了消息。

如今王峤也是下了死力为陆昭坚守,毕竟增加薛家在东边的话语权对陈留王氏来说也是一种挑衅,因此当即谏言,说案尚书故事,并无乳母爵邑之制。然而皇帝未从。王峤也是连夜发书告知陆昭,现下尚书印由太子长官,中书印则在何弼手中,或许陆昭可以想办法运作一二。

陆昭思考片刻,在信中回复了两个字:捧杀。

正当她打算书信一封致兄长陆归,让其暂时不要入宫时,却发现一同送来的信件中也有兄长的。信中兄长已自请暂居城外,待北海公处战事靖,再与北海公一同商讨入宫事宜,而北海公处,他也已书信表明心迹。

次日一早,陆归仍在帐中与钟长悦商议事宜,只听门外守将来报说,陆侍中请入营中。陆昭的出现不吝于为秦州军增添了一丝信心。如今宫内消息频频传出,但是宫外的军队却迟迟没有听到皇帝封赏主将的声音,心中也多有慌乱。如今陆昭能够自由在宫中出入,多少也表明陆家在内宫已经站稳了。

“此次不入宫并非是我的主意。”待兄妹各自落座,陆归方指钟长悦道,“文豫谋略深横,实乃我之肱骨。”

陆昭对钟长悦也是颇有了解,毕竟他也是云岫礼法上的兄长。此人才华冠绝,虽然是一介庶子,但是在钟家落败之后,却还是将他推举到前台。乱世之中,门阀执政反倒不重嫡庶,只要是有才华,照样可以跃然台上。

陆昭笑着道:“文豫先生卧龙凤雏之资,屈任于帐下军师,实在是可惜。”

钟长悦方要开口,却不由得微微轻咳,随后才道:“长悦失礼,县主勿怪。如今车骑将军府事务繁多,能得任劳,已是荣幸,怎敢再攀富贵。”

陆昭见钟长悦身披厚重的狼裘,而非寻常狐裘,且面容清癯,较之先前又瘦了不少,也颇为关切道:“文豫先生暇日也要擅自保养,先前我也与兄长商议过,想让文豫先生出掌秦州别驾,虽非一等一的清职,但也算是贵职,事务也比车骑将军府要轻省些。来日转为郡正,也算光耀了钟老将军的门楣。”

钟长悦却推辞道:“现下朝局不明,州之别驾还须慎重。如今车骑将军执掌秦州,地位煊赫,别驾之职想必也令诸多子弟心向往之。实在不宜假私而废公。”钟长悦知道陆归兄妹对自己人一向大方,并不是举贤避亲之人,遂赶忙转了话题道,“昨天夜里听县主传讯,太子乳母李氏颇有抬头之势?”

陆昭道:“我来也是为此事。李氏将封乡君,只是封邑还没有定,不知秦州新平郡内是否还有合适之地为其请封?”

自门阀执政以来,皇帝为公主择选汤沐邑都要看地方豪族的脸色,能够争取一县之地已经极为不易。如今仅仅为一个皇帝乳母争取一乡封邑,未免太过抬举。如果说先帝的乳母当时封乡君还有世家向先皇旧势力妥协的尘封在,那么如今世家们真不必挖空心思去为这位乳母找什么封邑。即便他日李令仪作为保太后执政,但根底在那里,不是世族圈子里的人,话语权也不能与贺氏同日而语。

陆归有些为难道:“这件事虽需地方长官上书,但也需要当地乡民自请。”

钟长悦倒是目光微动,试探问道:“县主是否想让褚潭出面,以请封邑?”

第240章 流年

褚家人的上位乃是卡在了绝好时机上。新平郡由于毗邻京畿, 控扼陇道一端,又曾为今上封邑,对于出镇人选极其敏感。褚胤出于褚氏显宗, 研习黄老,虽为医郎, 却深得先帝信重。陆昭的父亲陆振并不敢枉顾九卿和陛下本人的意见, 因此在郡守的人选上还是推荐了褚潭。

褚家在陈霆的拉拢下先与王氏定亲,随后褚氏娘子身亡,

亲事败息。陆振提议褚潭出镇新平作为补偿, 也是替陈霆解决了一桩麻烦。不过褚家人未必就会把这份好处记在陆家的头上,毕竟若不是褚氏, 也绝不可能再交与旁人。且由于褚胤这一层关系在,褚家仍是更亲皇帝。如果秦州想要真正意义上对京畿有所影响, 那么踢开这个拦路石也是极有必要。

陆昭道:“京畿初克,未来的保太后需要封邑, 太子又要在行台京畿之间打一个来回。关陇世族怕太子借此清查土地,会想办法在行台回归做文章, 加以拖延, 那个时候必然求助于我们。到时候要帮,就要用还没有拿稳的禁军和吴淼这些人起冲突。但如果不帮,关陇世族以后也不会再依附我们。与其引发这样的局面, 倒不如先行一步,帮着几家关陇世族在新平郡退出来,转移到秦州其他郡县。”

“朝廷要的, 左不过是一乡之地, 若是土地短缺,也可把陆家的部分产业转到六镇南面。六镇如今缺乏固定人口的经营, 想必北海公也会乐得相助。先前崔谅驻京,各地上计吏未能上报土地人口,吴淼现在主持外朝,也是无以为政,必会请各州刺史交出人口赋税核算,届时皇帝必然能够看到新平郡多出来的这部分人口。”

此时钟长悦也会意,笑着接道:“褚潭怎么说也是因皇帝得幸,皇帝开口要,褚潭也必然遵从,上赶着将封邑送到皇帝的嘴边。这块肥肉递上去,皇帝若有心除去陆家,必然会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