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1 / 1)

只是谢云如今面对的是与王峤一样的困境, 先前表态不明确。毕竟宫变这种送命的大事若非杨宁、王谦这种天子近臣根本无法逃脱,或是像陆家这般急需通过高风险的参与与高调的表态来获取政治利益,实在不需要介入过深。待胜败有定后,无论是哪一方,为了维.稳,首先要拉拢的都是自己这样的世族。

只是万事皆有利弊,再度拉拢虽是必然,但是否还是第一补位便不一定了。如今谢云在台中已经谙声自处了一段时日,太子等在官吏任选时基本全都绕过了此人。至于行台归都后是否还可胜任大尚书,也都要再论。

想到这一层,陆昭也大概猜出了王济盛情邀请谢云来此的用意。以前执掌中书的是自己这个南人、外戚与世族的结合体,算是各方所推出来的一个“共主”。“共主”的责任是维持稳态,并且在维持稳态的过程中,继续平稳地产生利益,平稳地分配利益。

可如今这个“共主”已易,中书落到了关陇世族手中,而关陇世族与王谢等人交情并不算深,甚至经年可能还会有龃龉与不满。大尚书在行台归都后注定是天子近臣担当的实权派,炙手可热。

关陇世族执掌中书,很有可能借此将谢云从大尚书上撬出,即便不现在动手,至少也会有所铺垫。在何弼假中书丞,接手并熟悉各项事务之前,王济和谢云还是希望通过陆昭这个前人中书对关陇世族出身的何弼施加一些影响。

不过转过头来,要说陆昭见过大尚书谢云,却也不能够。先前贺家掌权,丞相霸府,尚书令尚且需要与皇帝相互依存得以喘息,像大尚书这种可以直接参与官员遴选的实权派,又怎么可能不被关陇世族打压。两千石官员遴选,那是丞相府东曹掾该做的事情,大尚书不过是掌管谱牒宗籍而已。就连陆昭履职,也是走的女官路线,人事信息直接送到保太后手中,而非一个大尚书手中。

陆昭手持酒盏,谦恭一笑道:“两台行走,晚辈不敢唐突。却忆今岁春朝玉兰花开,恰路过吏部院墙处,庭中清风解意,吹沾故衣,是以留馨日久。”

王济悬起的一颗心旋即放下,遂笑道:“花香留馨,人亦留心,因缘际会,当是如此。”

卫渐立于陆昭身畔,微笑地听着几人清雅之谈。他虽出身于关陇世族,但对陆昭以晚辈之身对王谢等人所表达的谦和恭敬之态并不反感。关陇世族当时之所以鼎力支持陆昭,正是看重她对老一派旧勋的尊重和回护。即便贺氏这棵大树已经轰然倒下,但关陇世族在她手里也获得了最大的保存和利益让渡。

的确,这个世道是纵向的,分南北、分地域、分派系,但更是横向的,分长幼、分资历、分阶层。无论南北士人、东西世族、高门寒门还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都有老去的一天。在老者感叹沧海桑田、前浪后浪的同时,也都无一例外地希望自己曾经的辉煌被尊重、被善待。

谢云闻言也是一笑:“侍中雅量恢弘,襟胸独具,落花流水皆有著意,清风送香,理是自然。”既然对方已谦恭有礼,自己也算有求于人倒也不必时时以长辈之资倚老卖老。

此时院中已设投壶之所,亭台水榭间也有世家子弟开始玄谈辩论。王济遂指向不远处的顾承业,问一旁的卫渐:“那边可是顾散骑?”

卫渐应是。王济道:“顾散骑玄理深奥,不知关陇之家,可有对手?”

面对略带怂恿的话,卫渐连忙拱手:“关陇虽崇玄者众,亦知益州有王大家。”

“呵。”王济笑意慵然,时人以王大家称呼自己,也是数十年前的事了,“我已非年轻盛时,且藏拙意吧。卫郎君后起之秀,何不试一试?”说完便强拉卫渐离席了。

王济与卫渐都适时离开,陆昭明白接下来便是自己与谢云兑子儿的时候了。果然,谢云从身侧取出一方漆匣,道:“听闻侍中属意北镇,这些乃是侍中任中书时调用的千石以上的人事文移,或许日后也可为车骑将军所用。”

北六镇的人事文移是否调用过陆昭最为清楚,显然,王济是把自己有意借北六镇用以兵事的谋划向谢云透露过。如今谢云来这里做一个人情,也同样是希望收获一份回报。

千石以上的人事文移已足够让陆昭对北六镇疏理出一个大致的脉络,其中的工作量想必也是颇大,毕竟长安陷落,这些档案不可能运到金成来,也是谢云凭着自己的记忆乃至联络各方送上备案,最终才整理出来,可谓珍贵非常。

陆昭重礼谢过,而后道:“秦州内政,车骑将军也是仰赖枢部颇多,幸得两台顾念,郡长官曹也都有所补全。日后北镇诸事,只怕还要有所请教,烦请贵部举荐贤才。”

来兑换这份人事资料,陆家自然也要有所付出。不过如今行台尚算平稳,自己又是初从中书之位退下,倒不好置喙。如果中书的关陇世族想对谢云出手,陆昭既无必要也无立场为谢云发声。唯一可以帮忙的地方便是让谢云转任地方,出任安定等大郡太守。待回攻京畿的时候,秦州便是西北的桥头堡,谢云也可以借此挣一份军功,洗刷自身的污点。

但秦州如今已经满员,不大可能为谢云挤出一个太守之位。而秦州大铨选陆昭与兄长商议后也有共识,打算继续和陈留王氏合作,让王谧兼任,而非交到一个外人手里。其实如果不看谢云在长安宫变中表态不明这个污点,其资历已足矣备选三公,如今沦落至此,也是唏嘘。

听陆昭话里话外的意思,谢云也知道秦州运作有难,但却隐晦地提到了让谢家参与北镇的建议。这让谢云惊诧万分,他敏锐的发现陆昭利用北镇,并非仅仅引导秦州因不能参加武威之战而积压的不满,而是要利用北方六镇的力量,立一个足以让一个大尚书洗刷不忠污点的军功。那么要立这个军功,必然是反攻京畿,且是最先攻入宫城的主力!

然而这也让谢云万分警醒。北六镇多是鲜卑贵族,其没落完全是因门阀执政之故,而且本身更是带有宗王背景。引宗王入局,作为世族本身的谢云虽然嫁女于皇室,但心中仍不乏警惕。

于是谢云微笑道:“北镇人事上车骑将军必有权宜之选,倒是那里的一桩旧俗,不知侍中可曾听说过?”

“大尚书请讲。”

谢云道:“天赐年间,道武皇帝曾定下祭祀之策,于元春之日,集百官于平城西郊祭天。是日置方坛,设七根主木,东设二陛,四方设门,以白犊、黄驹、白羊各一为牲。皇帝列东方青门,皇后率六宫自北黑门入,而鲜卑贵族等帝部十姓遴选七人执酒,百官则在最外围。祭祀时,女巫升坛摇鼓,帝后百官尽拜,而后杀生,七人以酒洒天神主,如此往复。”

“如今已是十月中,车骑将军北上定事只怕也要过元春。祭祀之事在汉化改制之后不复,但北镇旧人亦不乏行此祭祀者,可见怨望。譬如让我等汉祚衣冠腊月不过除夕,冬至不行大傩,此事此情不可以不深查。”

陆昭听闻立刻会意。谢云所说的祭祀传统乃是拓跋鲜卑初立国时需要宣扬君命天授。这场盛大的祭祀活动中,一共有三个群体,那便是皇帝、皇后与六镇十姓。祭祀除了给予皇权赋能之外,还在给另外两个群体赋能。而这两个群体中,有一个是陆家必须要利用,却让世族不喜欢的一个群体,那就是北镇的十姓们。

祭祀乃是六镇最为固守的传统,如果要联络六镇的感情,这个传统陆家必须要给予承认。一旦这一批因门阀政治郁郁不得志的六镇老人们接触到长安困居的皇权,那么时局必将更加动荡。可是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支持,那么秦州是否能够冲入长安,也是一个问题。

陆昭明白,谢云既是在表明心迹,也是在提醒自己,她永远不能剥离世族这个力量源泉。即便是利用六镇,也必须要考虑世族的感受。谢家的身份既是世族,同样也有宗王的关系,进入时局帮助陆家促成此事没有问题。但如果让这些人喧宾夺主,那么谢家绝对不会认可这种回报方式。

陆昭了然一笑,也给予了答复:“祭祀事,都中具有内线,皇后手书宜取,只是陛下病重恐不堪辛劳。或可淄川王代书,有大尚书作保,北镇大抵可以安抚。”

谢云举杯亦笑曰:“如此甚佳。”

第213章 密议

酒过三巡, 众人也三三两两散开,顾承业自挟琴登楼,手挥五弦。卫渐玄谈虽未与顾承业有同台之幸, 却也雄辩三场,如今正指点着庞满儿。而陆昭、王谧、王济、谢云、彭通与祝雍等人则早早前往一处安静地院落商议后续事宜。

桂栋兰橑, 熏风湛露, 广厦之内自是万点灯火;万点灯火之下自是锦绣貂裘;锦绣貂裘下包藏的则是一颗颗谋算的心。

“不知陆侍中此次前往北镇,要假何身份?”身为尚书令的王济此时最有发言权,如果陆昭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或官名出使六镇, 总是绕不开尚书台的。

此时已有侍者奉上茗茶,因席中祝雍的官位爵位皆逊于陆昭, 所以暂越过祝雍,向陆昭奉茶。陆昭则礼谢推过, 示意先奉祝雍,而后亦认真回答王济道:“六镇勋贵, 皆为鲜卑旧族,多与宗王姻亲。依晚辈浅见, 不若就以女侍中身份北上, 只是还需中枢帮忙,女侍中之位或要重划于皇后名下。”

从六镇所注重的祭祀仪式而看,对于皇后的认可是极其看重的, 因此陆昭此次前往六镇谈判所执身份,所代表的必须是皇后。

王济点头道:“你如今有持节之便,倒也不算是单车。子卿如今东归洛阳, 有使持节之权, 若六镇实在桀骜,也可与他通气商量。”

谢云与王谧闻言, 心中也长舒一口气,至少在人事方面,陆昭不会给他们带来太多麻烦。要知道北镇镇抚之责,朝廷基本上都是先派亭侯,也都是有分量的两千石,其中不乏宗室背景。但现下尚书印不在自己人手里,运作起来也是太困难。

谢云道:“皇后处,侍中想来沟通无虞。不过既是持节赴任,随众属官也是不能少。诸多名目,若是四百石或是皇后名下女官,我等自可为之,若再往上,可能要请示太子,于事于情反倒不美。”

时下任官,多要自辟掾属,名额多少,则由属长而定,台中也会斟酌给予拨款来支付这些掾属的工钱。可如今陆昭的属长算是皇后,皇后能给出的掾属名额不可能有武将,更多是较为底层的人员与女官的配置。这样的配置不可能征辟到一流的世家子弟。但若无这些子弟充任,主官的威势也会有所下跌。

陆昭明白,自己的声望诚然已高,但男尊女卑的观念仍是千百年之久。此时先不必做无谓争斗,毕竟为利益发声的永远都是群体,而非个人。

陆昭道:“文吏杂簿,兄长处当有所补全,只是还想向祝太守请借夫人,加以女尚书之名,随我同往,不知尊夫人是否方便?”

祝雍未料到自己也被提及,他任护羌校尉多年,所娶妻子是鲜卑旧勋的女儿嵇氏。借六镇勋贵的余威,这场政治联姻也为他在西北打开了局面。现下,陆昭所提出的请求不可谓不诱人。六镇如今没落,自己的妻子已无法再为家族提供助力,反倒因为出身而让自家后续乏力。

祝雍也非趋炎附势之人,对待妻子亦是如常,所谓年少夫妻老来伴,倒也适意。只是儿女婚事终于是老两口心中的愁事,相较于其他太守的儿女们,他们可以选择高门的余地并不多。

如今祝雍自己已是年高,很难再有进望,寿终于太守之任,几乎已成定论。或许朝廷肯施恩,给自己一个中枢清职归都养老。但天下士族何其多,与其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倒不如争取眼下的实惠。毕竟如果自己的妻子有皇后女尚书这一份履历在,单论和陆家的感情,日后子女议婚,也会更容易一些。

在敲定了自己的任职后,陆昭也当即内拟了参与北镇的其余人事规划。

六镇各有镇主,出身也俱是不同,其中以鲜卑贵族居多,凉州武人次之。如果想要介入北镇,也必要摸清楚六镇人的态度,愿意合作者哪怕是中立者,陆昭都要想办法给予拉拢。但如果对方敌意过重,陆昭也不介意一刀斩下,毕竟时局早已与道武年间不同。

魏祚南移,平城荣光不再,六镇已彻底沦为防守边境的戍卫。至汉化改革罢祭祀旧俗,身处中原熠熠生辉的元氏们早已与汉姓门阀融为一体,而破六韩、贺拔曾经的立国之本,如今在长安看来,不过是不合时宜、费钱费力供养的毒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