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浏览了口钱明细,如今孩童已从五岁开始收口钱,除二十钱之外,还有三钱上交司农以充入国库。而算钱已被延长至六十岁,且取得是较高的每人百二十钱。陆昭没说什么笑着抬首望了众人一眼,那神容又冷又静,几人俯首立在下面,只觉寒冰凿脊一般。
“这几日略阳城里可热闹?”
几名属官相互看了一眼,道:“太子鹤驾在此,略阳国之行台,各家皆来瞻仰,自然比以往繁华些。”
陆昭继续翻看已至更赋核算部分。更赋是由徭役转化,民众每年缴纳三百钱,以代戍边之劳,每户仅一人出,家中无男丁则不出。根据以往的经验,这部分数额则较为容易掺杂虚假。
此时陆昭已将文移悉数浏览完毕,旋即执笔复算,得出结果之后,便与尚书台所提供的结报进行比对。显然,比对后相差甚大。
陆昭将两份数据示与众人,却并未表现得过于严厉,只淡淡道:“尚书所得户数约合一千二百万户,民口约六千万人,以此得算,每人每户约为五口之家,倒像是西汉承平之年。诸位治民,也是颇有功劳。”
中书令徐缓的语气如同深谷清泉,虽然并不激荡,却似隐隐而发,“所谓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似是二大三小。那么算赋则是六千万人取十之四,每人百二十钱,是二十八亿八千万钱。口钱则是六千万人取十之六,姑且先算作每人二十钱,总和则是七亿两千万钱,更赋每户出一人,每人三百,折合出来是三十六亿钱。最后总计当时七十一亿钱。按半年来算,至少也应收三十五亿钱。”
众人看了看尚书台所提供的最终核算,不过十亿钱而已。
陆昭继续道:“自然,边郡若有事也可自留部分。可是昔年西汉三十万大军屯边,《汉仪注》与《新论》均有计,六十万万钱留都内钱四十万万,扣留与折损,总共也不过三分之一而已。如今三十五亿钱取三分之一作为折损,所耗也不过十一亿七千万钱,这份结报。”陆昭晃了晃手中的那份文移,“折损了有二十五亿钱。这十四亿钱,诸位,是何缘由?”
众人静默,虽然在场的右不少关陇世族的人,但如今战时,如果太子较真起来,也不是那么能蒙混过去的。现下所有的流程尚且卡在中书令陆昭这里,陆昭的语气也算客气的了,无疑是在表明一个态度有苦处、有难度、有私心,这我都懂,但是问题是要解决的。如果对方上来就拍桌子,对于他们来说,解决问题倒非主要,如何避免肃清纠察才是重点。
有了这一层缓和,也有人提出了各自的难处。意料之中,有人在更赋里做了文章,如今在外征战者不在少数,便有人说家中有人出战,则免更赋。
陆昭则笑了笑:“太子殿下与车骑将军所掌十万人,以每人每半年一百五十钱计,乃一千五百万钱。这十四亿的亏空才补了百分之一,若全补上,大魏需有兵员千万,看来众人还需努力啊。”
方才提此建议者原本便是站在最末的一个议郎,此时已然收声,不过片刻便被站在稍稍靠前的长官示以眼神,从而退下。
时任尚书金曹卫渐则出列谏言道:“陇地行军,耗费者巨。前日吾观略阳北门送粮车马与记录事宜,当日进车十二辆,以每车二十五石计,则十二辆车共三百石,但当日卸下粮草总计不过两百四十余石,折损率近以二成。然而这还只是陇地平路运输。若是上陇,只怕折损更高。”
陆昭闻言不仅感慨卫氏执政之言较于前者,高出了一大块。方才那个人以兵员数量为由,假设所言确是事实,陆昭也不会考虑在向元澈汇报时提及。那一番话无疑是将赋税折损的问题划了一部分在太子的头上,总不能让太子把兵散了回家吧。这种言论既影响执政者的感观,又不能解决实际问题。而卫渐所言,政治立场无任何纰漏,所述之中还体现了自己亲历亲闻,由此也加重勤政这一考核指标。
世家子弟初入台省,虽是有着高于旁人的起点,但日常公务诏对,就足以筛下一大批资质不合格的人。方才的建议者,大概日后不会出现在任何重要场合中了。
卫渐所言的确有理,但陆昭心里也进行了核算。时下养兵费用也大抵分为三个部分,军官俸禄、衣物供给、口粮供给。虽然陆昭不知魏国具体的细项,但在江东时也经手过这些核算。边防军官几乎无太多两千石,而细则难考,如今官制薪俸与汉朝相差不大,她的父亲便教他用《汉书·百官表》来进行粗算。
“吏员自佐使至丞相,十二万二百八十五人。汉宣以来,百姓敛赋,一岁四十余万,吏俸用其半,余二十万万,藏于都内,为禁钱。”至此便可算出官奉平均为一万六千六百万钱。如今魏国编军用的是十人制,即凡十人设一长,那么十万军队的军官数量便是一万,一年俸禄开支则约为一亿七千万。“军官俸禄近一亿七千万钱。”
“衣物所跨冬夏,夏有单衣、单绔,冬有复袍、复绔,另有巾、袜、履。假设一年仅各供一……所费三亿钱,现下半年,以一亿五千万……《居延汉简》中便详细记录了这些事务的详细价格,如今物价较汉时有所涨,最终折算下来每人近三千钱支出,“最后这口粮么……”陆昭细洁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沿,“十万军一年所用约合两百万石粮,僦费一千三,长安金城表是之距一乘十,一车万钱,一年八亿,半年确有四亿之数了。三项总和约莫十一亿钱,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卫金曹言之有理。”
这笔账其实还是高估了,如今陇西各地设置军屯,士兵就地取用,所费应较少。
陆昭心算,众人自下而立也都是屏气凝神,如今他们也知道新任的中书是明白人,不好蒙。她的专业与历练令她不怒而威,仅仅落座便自有气场。
不过现在仍有四亿的差额,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由一尚书郎出面言道:“战争所困,田亩残破,所出或许有难。”
陆昭暂未回答,先翻看了尚书台所呈税帐,虽然更为详细的条目没有呈报上来,但是目前的数据也足够使用了。“各地税粮总和约两千万石,大魏三十税一,合计田亩六亿,六千万人,人均不足十亩。”陆昭说完笑得意味深长,“的确不大够,诸公,如此只怕要施行土断分田。”
在场的几乎皆为世家出身,知道土断对世家来讲意味着什么。况且太子大军盘踞于
此,绝对有着进行土断的军事实力,而以魏钰庭所领导的寒门,对于土断查户也是摩拳擦掌已久。
不想土断,就得想办法凑钱,小民早已剥削殆尽,最肥的终究还是他们自己。
最具胁迫力的话语既已放出,陆昭随即也放了一条口子:“钱粮之紧,关乎此战,京畿不复,在坐哪能得安?至于关陇之地运输耗费问题,本中书也有所构画,既然各家都聚到略阳来,不若明日一起商谈。”说完又笑了笑,“我这中书之位,说到底不过是个空架子,诸位当家为官想必也极为不易,各自勠力而行吧。”
恩威并施,利益大义皆讲透。绀青色的衣袍旋即消失于官署门前的一片阳光下,北地草木坚细如刀,将众人眼前的明亮切割成了片片光晕。这是秋刀出鞘前最后的柔和。
第180章 远景
赋税运输历朝历代皆是问题纷杂, 边远郡县常年因为道阻坚信、无人为任,或拖欠赋税,或干脆罢交。此次核算所得赋税尚不包括青徐等东部州郡, 东部粮草走河水,至三门峡处便要全部卸下。如今豫西通道与河东都未能有所联络, 因此行台不能得全部赋税。
不过这些钱粮也并非都留在了函谷关以东。崔谅毕竟手握皇帝, 司州以及荆州部分郡县还要输送课税至长安。至于长安以西的陇右,则因地势险要,几乎无人问津。
行台虽然官吏已初备, 但眼下仍不具备尽调各地资税的能力。在云岫去安定之前,陆昭已和她拟好物运通道的规划草图。兄长陆归据安定有平凉城, 陆放据淳化,执泾水两端, 中有高渠渡、北渡等诸多渡口,更有郑国渠、南渠、通利渠等水网。而泾水上游途径崇信县北, 华亭县南,离行台距离颇近。
如今陆家在安定扎根, 若能打造一个黄金水道, 便可大大减少物资上陇与下陇的转运成本。安定河渠脉络深广,自身便是陇西的大粮仓,沿途设置仓廪, 各家便可以承担起运课税之务。而陆昭身在中书,在政令上配合也十分方便。各家运送课税的同时,扣除部分数额以作运营耗费, 如此经营数年, 在西北也会极具竞争力。
这个构想虽然有谋国以自肥的嫌疑,但一旦提出, 对于元澈来说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最直接的好处便是多一条运输通道直达长安,对于三辅的修复和长安的给养颇有裨益,同时也能减少荆州、函谷关东等地,对长安物资命脉的影响力。而且水运所耗的成本和陆运相比,近乎于零,更何况还要穿走于陇山。
陆家则是打算引关陇各家入资,共同经营。毕竟水网庞大,以陆家一己之力难以完成,许多地方上的沟通也要仰赖世族的乡资。而对于朝廷来讲,这种工程若想做成,除了寄望世家,并无其他方法。而陆家作为发起人与中枢的发力点,便可以借助此事立起自己地盘的规矩,从而完成侨立安定最深的一次根植。
次日,当这一份构图呈现在太子与几位仍在值守的中枢重臣面前的时候,大家皆是震撼。这项浩大工程的详要先以陇右水网与山川的比例绘图为首,随后便是各个要道以及水网的构画图。这些布置中不仅有舟市、仓廪,还规划有军事防区。并且在议案后,还附有数卷对劳役以及工期的估算。
元澈手捧着这份文卷,他明白这背后有陆昭与云岫的多少苦心,自然也就容忍了陆昭背后的小小私心。时人多少受前朝慕玄崇虚的影响,多侃侃而谈、轻言臧否,风流举止下,勾心斗角,谋权图利,但真正堪任国事的却少之又少。
世家借助这项水网工程得利,元澈本人并不反感,反过头来看,国家若用军兵胁迫世家出钱出力,最后却一杯羹都不分,与茹毛饮血剥削穷苦百姓的禽兽也就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而这些事交给寒门来做,如今国家的权力根系尚未深植,这些人空有权力,也无法调动世家的能量。如果因为无法让寒门和世族一样获得同等的得利便放弃这项利国利民的大业,那么潜藏在这些世家中的能量便会自己找到出口,那时才是真的要有大麻烦。
王济观览后直接赞叹道:“陆中书心藏沟壑,俯仰山川,我等老朽也当避之一席啊。”
王济是否真心称赞元澈倒无所谓,不过时下陆昭身居中书,难免也有谤议微词,此时他生怕陆昭遭受捧杀,哪怕被有心之人传出,对于陆昭的精力也都是一种损耗,因此连忙回护道:“人生在世,各有所长,若世人都百般皆通,孤也要引退避世了。”
最后,众人也不免谈及各家如何分配工程这一事项。
陆昭道:“水网输送,日后免不了担当课税运输之劳,所任者自然必得以国是为重。如今税赋转运行台,大军即将发往金城,粮草也需要捐输。倒是可以以此为考核,择其优者,以任事劳。”
元澈点了点头 ,其余人也并无异议,说白了就是要让这些世族出两次血而已,倒是一举两便。此事敲定后,陆昭便把议案留在元澈处,随后去与那些世家协商。给那些世家的议案还是做了一些删减,去掉了不必让他们知道的军事不妨规划,以及重要仓廪的位置。
与各家议事完毕后,陆昭沿路回到衙署,此时已近夜晚,天下起雨来,廊下已无人。
自陆昭与那些世家往来逢迎的最后一刻,她便觉得小腹有着隐隐的痛,好容易控制住了微微颤动的声线,她不得不全神贯注地面对一个现实她的月事已迟来六日了。
雨下的极大,扑向青苔与石阶,零落成细碎的声响。湿润与雾气在陆昭的心里氤氲成一片有一片的焦躁,只在那滩积水中,映着她目中尚存的那一丝侥幸。
浓云如聚,状如奔马,寒风与冷流盘桓在陆昭的鬓发和衣衫之间,让她的整个身体变僵变硬。陆昭渐渐放慢了脚步,然而疼痛却仍在下腹不断涌起,愈演愈烈,如同一把刀在里面越来越快地搅动,仿佛要割裂她的七魂六魄。
最终,陆昭支撑不住,在离房间门不远的地方蹲下身来。她曾经陪伴过母亲分娩,那一夜颇为艰难。原本以为疼痛会令人喊叫,然而那时她发现,至始至终,她的母亲除了抽搐并险些昏厥,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事后她的母亲告诉她,太疼了是喊不出来的,胸口堵着一团气,它既不能吸进肺腑,也不能呼之而出,如同楔子一样死死地钉入了心脏。
冷汗与雨水混合着,自脖颈汩汩而下,将交领的一袭月白染出一片深深的湿渍。陆昭大概明白那种疼痛是怎样的感觉了。她依在栏杆下,瘫坐在冰冷地雨水里,双腿止不住的颤抖。雨水顺着她的裙衫慢慢向上侵蚀,有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