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1 / 1)

魏钰庭素性宽和, 然而听闻这话,恨不能收斩此人。此时此刻,指使贼人行恶的人已确定是熊应裘无疑, 如今这是来向自己邀功呢。不过魏钰庭也明白, 以熊应裘的背景和实力,不足以让这么多人效死卖命。买通侍卫, 雇佣贼人,甚至最后杀人灭口的后招,并不是一介寒门卑流可以掌控实操的,此时,其幕后推手,似乎也已经呼之欲出。

策划这个计谋的人,实在不容小觑。这件事但凡卡在汉中、洛阳表态之后发生或是在太子取得金城之后发生,都不会有如此恶劣的影响。现下以他魏钰庭为首的寒门执政派,和以陆昭为首的世族执政派,对于中书的争夺,虽不能说是如火如荼,但也是暗潮涌动。设计这个阴谋的人,最终目的并不是让陆昭名声受损,而是要提前点燃世族与寒门执政的烽烟。

诚然,寒门们要竭力在凉州的战事中谋求上升的地位,他魏钰庭的中书之位足够让这些寒门同僚为之死战,甚至这些人认为,身为魁首的自己,对此也必然是默认的。

但这一盆脏水泼到了陆昭的头上,陆家自然是全力反击。而在此次事件中被牵扯的,还有陇右彭氏、刘氏等诸多豪族。如果这些犯人真的死在了陇右,那么担任地方长官的彭通和刘庄,必然要追究到底,拿出一个结果,洗清自己的失职之罪。

大战前夕,京畿失控,如此复杂的形势下,有人要在陇右掀起一场血腥风暴,让各方都奋不顾身投入这场战事之中。每个人都有不能退却的道理,每个人都有不能言败的理由,这场舆论之战的持续演化,是原本即将平定的凉州再次分裂。而民生凋敝后的百废待兴,注定会被一场党同伐异的血腥报复湮灭。

“熊主簿。”魏钰庭已然气的全身发颤,只有在遣词上还保留着克制,“汉中王家,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

引发陇右混战,从而得利最大的终究还是汉中王家,久在权场的魏钰庭已不用什么确凿实据,这是常年为政的老手最为精准的直觉。

熊应裘未能想到魏钰庭这么快就知道了站在自己背后的势力,但见长官如此愤慨,也知道所涉甚大,不敢藏私,遂直言:“王家许我出任汉中郡主簿,待来日或可升任别驾。”

别驾乃一州之副首,熊应裘自认无法做到魏钰庭那般的高位。先前河东寒门张瓒出任南凉州别驾,他有心拜会了一次,心生羡慕。别驾大概已是这个世道寒门可以谋求的最高官位了,像魏钰庭这般,天分机遇俱在,实乃可遇而不可求。

魏钰庭频频点头,叹出一口气:“别驾,呵,看来这詹府主簿,这些年是委屈你了。”

熊应裘闻言,只觉得心中委屈:“薛琬之子,论才能,并不如我,起家官便已是六品议郎,清贵非常。卫家世两千石,执掌机要,卫冉不过是长了一副好皮囊,有一个好出身,即便卫遐失势,也能在车骑将军府混得风生水起。詹事,我自知才不如你,运也欠缺。日后不能如君富贵,我也认了。只是这些高门豚犬凭什么就能尸位素餐,气焰压我。王氏曾言想资我钱百万。百万钱啊!卑职就算当詹事当一辈子,所得不过十分之一。若我本分职守,何时才能和这些人比肩。”

魏钰庭虽心中厌恶,但是同为寒门的他,也能理解熊应裘的心情。而且,他太明白寒门的执政短板在哪里。因为穷过,苦过,当巨大的利益摆在面前时,若无过硬的心智,往往也就经不住诱惑。

熊应裘为钱财所惑,与那些高门不为钱财所惑,不是因为寒门本性卑劣而高门志趣高洁。而是因为这些东西确实曾经为他们生活所迫,这些欲望早已深深地在骨子里雕刻了一遍又一遍,并在时人向慕富贵,趋炎附势的眼神中,愈发的镂骨铭心。

魏钰庭叹了一口气:“高门蓬户,天堑之别,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我辈不必显达,但后辈显达必有我辈。应裘你读书通史,缘何不知?罢了……”魏钰庭再望向他时,目光中多有悲悯,“你家人现在何处?”

熊应裘低头道:“父母妻女俱在豫章,犬儿现在城内做文吏杂事。”

魏钰庭痛心道:“我自会送你儿子前往崇信县面见陆令。至于你,身死全名,或是苟活于世,自选其一吧。”

对于陆家的政治打压,魏钰庭自有一番道理,但却并不打算付诸于这种毫无底线的手段。毫无底线意味着不讲规则,在权力场上,不按规则玩的高门们尚且结局不堪,更何况一介寒门。陆家和王家如今除却世族背景,又是一方军阀,和军阀玩不讲规则的游戏,死都算便宜。

现在这件事,这件案子,最终结果如何魏钰庭已经没有资格去争取,他现在要做的是必须要给各方一个能够接受的真相。安抚陆家的情绪,平息谣言,这件事情至少要拖到太子攻下金城,甚至于擒拿凉王之后,才能再做其他打算。不然不仅熊应裘性命不保,自己的人头便要作为太子填补各方情绪的慰问礼。

他必须先把熊应裘摆在陆昭面前任凭处置,如今他尚未与陆昭撕破脸,许多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后面他也可以不惜詹事之位,以此来平衡各方诉求,至少不要让陇右局面全线崩盘。

礼法不存,鼎亦难安,熊应裘以死构陷,也当以死谢罪。汉中王氏虽是首谋,但根本不是他可以出面怪罪的。而且这个天下,已经不能够再继续分裂下去了。

略阳城外,押送囚犯的车队并无过多戍卫。襄武本稍临近汉中郡边界,四面山体陡峭,不易车行。如今又正值夏日,一行人在烈日炎炎之下行走了一段时间后,决定找个阴凉地方休息。

几名士兵前往溪流处打水,刘豫坐在石头上,任由旁人给他打着扇子。如今兄长已快马提前奔赴襄武,控制城中局面,以期减少流言为陆家带来的影响。众人正准备生火做饭时,忽闻四周响起几声哨响。刘豫曾在军中任职,听闻哨声马上辨明出是山匪,呼人拔刀,准备防御。

不过刘豫也是疑惑,他们一众官属,即便是山匪也不必搭上他们这种人,心想,若对方果真人多势众,贪图钱财,自己倾囊与之,倒也无不可。然而正思忖着,一轮箭雨自山壁四周射下,顿时血染山涧。而刘豫咽喉早已被箭雨贯穿,当场气绝。

当元澈拿到这份邸报的时候,目光极其阴恻。陆昭出城之前,忽然找到自己将对汉中王氏的怀疑一一道出,让自己务必派出军队追赶押送的车队,用以护卫。

但护送的军队终究还是到的晚了一些,连同刘庄之弟刘豫在内,几乎无一幸免,悉数死绝,唯有几名前去打水的士兵侥幸存活,跟着冯让回到了略阳。

刘庄得知此事,连夜策马赶来。第三天的时候,连同南凉州刺史彭通,以及祝雍等地方行政长官都已悉数到场。陆家并未让人参与,但陆归派钟长悦前来,因由只是汇报战备的情况。

元澈冷看了一眼下首处的魏钰庭,魏钰庭自下午,双膝便没有离开过地面。他面前零落着不少信件,汉中王氏、安定陆归、长安崔谅,乃至于窝在三辅的孔昱,都上书声讨略阳执政官员不力。尽管明白魏钰庭也在极尽所能,将这场动乱的恶劣影响压至最低,但如今那些犯人都死了,舆论的脏水彻彻底底地泼在了陆昭的身上。

陆家屯兵安定,绝无可能善罢甘休;以孔昱为首的关陇世族,本打算行台建立通过陆昭的关系谋求上位,现在这个联系被一帮寒门给掐断了;陇右本土派呢,现在估计恨不得要把看官犯人不利的罪名推出去,以期自保。

熊应裘欲令智昏,汉中王氏智深谋大,魏钰庭御下无力,最后擦屁股的还是自己。

“殿下,熊应裘家有亲眷,如今已将儿子锁往崇信县请罪。他……他到底也是有儿女的人啊。”

哦对了,这帮人还把昭昭从他身边气走了。

元澈将手中的笔慢慢放下,幽幽道:“汉中王泽或许后日便来,并推荐两人入台。”

“臣有罪。”魏钰庭深深叩首,汉中借机浸润中枢,如今寒门与陆家两方声誉皆损,最终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而日后即便此事平复,他自己可能也无甚声望,再居中书了。

气氛凝重,一名侍卫申请入内:“崇信县陆中书有信件交与殿下。”

第159章 计差

不待小侍传送上前, 元澈自起身拿过,阅读完毕后,方长舒一口气, 然后把信交给魏钰庭:“你自己看吧。”

写给太子的信中不过十六字:声望损折,并不足惜, 四方动荡, 当宜深思。

此后,另附有一只书信,熊应裘之子已被她送往淳化, 择日便可渡船南下,归豫章乡里。叔父陆明处亦有所托, 届时会有人前往熊氏故乡照拂。若能以身立功,自己会在叔父陆明处为其子谋求一职。

信中皆是最和缓的语气, 然而却透露出凛凛杀意。

“陆令……”魏钰庭此时不得不逼着自己泪眼朦胧,“陆令高贤, 大局可安矣。”

深思之,对于此事的追责, 陆昭可以再度扩大至整个寒门执政派, 但是如今仅止于熊应裘一人。他家有的是筹码。只要能够与王家或是崔家达成某种合作,都是稳赢的局面。但陆家却选择以平稳大局为重,在道德上已经无从指摘, 但其最大的意义在于,这件事,让陆家有资格, 给其他高门划出了一条执政底线。

这已经不是单单关陇世族倾向陆家的问题了。陆家正以自己的力量, 影响着权力游戏的规则。

元澈道:“行台尚未完全搭建便要面临分裂,陇右、汉中、安定, 包括洛阳,过两日都会有使前来。给你两日时间,和熊应裘拿出一个各方满意的结果。如果此事蔓延出城,让这些方镇借机插手行台参与争论,到时候,孤可能就照顾不到魏卿了。”说完,将桌上的一封诏令交给了魏钰庭,“孤先授你武兴督卫之职,领兵两千,你好自为之吧。”

魏钰庭接过诏命谢了恩,若是之前,这个带有军事权的任命或许是为了让寒门有力量和世族在中书权上有所抗争,但如今,这不过是维系自己话语权与那一丝丝微薄存在感的最终砝码。

崇信县内,陆昭与崔映之正在整理一箱文移。这些是她先前从魏钰庭处借阅的署衙内的人事档。

当时她去署衙借阅时,熊应裘颇为热心地应承了她。那时候她还以为这不过是魏钰庭的面子功夫,也未多想,如今诸多事情接连发生。想来若那些人没能成功截杀为恶者,便会指使这些人攀咬熊应裘。而那些不明就里的人,多半会出面,指出当时熊应裘与自己同为南人的背景,以及在署衙过分热心的嫌疑之举。

这个局设计的颇为精妙,处处藏了杀机,背后之人想必颇有手段。但这个局却也有些美中不足,为恶者既被生擒,事后却在押送襄武途中被山贼斩杀,未免太过着痕。

大抵对方已经知道自己兄长即将派人入境,所以设计此法意图栽赃。可这样做倒不如让为恶者逃之夭夭,亦或是让这些人被捕后一口咬定是一己之愿,引起各方遐想。譬如石子投湖,自起涟漪,遥遥波及于彼岸,众人哪知投石者身在何方,意欲何为。

如今多般指向过于明显针对陆家,此时设局者无论是谁,只怕都要间接受到各方压力,不能从容超然抓取利益了。

信已经送到了略阳城内,想必魏钰庭会和熊应裘有一番较为充分的沟通。让熊应裘直接指出汉中王氏是背后主使并不明智,且不说汉中所居乃是元澈较为薄弱的后方,如今涉事案犯已死,王氏大可极力栽赃,而陆家必将奋力撇清,其他势力趁机谋求利益,整体盘算下来,陆家最终所得,未必就比付出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