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见此情景,旁边的魏钰庭尚还清醒,连忙扑向元澈,按住了他手中的剑,劝解道:“殿下,城中忽然兵变,陆归身为主将,必然深有疑虑,弃众而逃,也是情理之中。方才冯将军也去看过了,陆归亲卫死伤甚众,可见有过一番恶斗。如今陆归既逃,殿下应尽快封锁渡口。至于城内的字条,殿下可命人悄悄查起,实在不宜惊动吴宫的人。”

元澈听完魏钰庭所言,也渐渐压制住了心中的怒火,收起剑对陆振道:“孤失态了,老吴王莫怪。”

话音刚落,只听帐外有一人笑语:“好金贵的一个世子,竟折上了两百条人命。”

众人不知谁竟如此放肆,只见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径直走入帐内。他身着一身绫绢襕袍,青蓝丝线绣着云烟缥缈的山峦,袖缘处用金线掺了素色彩线绣着各色兰蕙仙草,即便是在没有火烛的帐内,也熠熠生辉,流光溢彩。而年轻人的一双桃花目,左右顾盼了一眼,笑容更盛:“走之前从吴王宫里拿来的,倒还合身。皇兄若喜欢,臣弟把地方告诉皇兄。”

元澈见了他,皱眉长叹了一口气,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元洸,军中容不得你胡闹。”

元洸并不理会,看了一眼元澈身后的吴王陆振,施礼道:“临行前未曾作别,老吴王莫怪。”

说完又看了看苏瀛,但没有理会,直接走到沈彦之的旁边,道:“听闻沈兄明年要与老吴王次女怀宁县主完婚,不知原来记在皇室名下的聘礼还要不要的回来,听说那些产业价值不菲。”

沈彦之倒是自若:“沈家娶县主之意诚诚,区区田亩山泽,怎会为钱帛首鼠两端,出尔反尔,逼人退婚呢?”

元洸对此不过一笑:“沈郎言辞锋利,不减当年。”

元澈对于这位放荡不羁的皇弟已经到达了忍耐的极限:“元洸,你怎么还不动身北上?”

元洸这才回过身,看着自己的兄长,状极无辜:“殿下,臣弟和随从的通关文牒都被偷了,到了渡口无法渡江,只得折返回来。”

元澈只觉甚是烦心,抬了抬下颚,示意魏钰庭带他出营,处理此事。

元洸却并不领情,依旧作可怜状,央求道:“通关文牒就在重华殿,殿下直接命人去取便是,倒省了许多周章。亦或……去问会稽郡主。”

第14章 锥心

是日,太子元澈班师回城,蒋弘济与周鸣锋二人因军务未曾相迎。或是急于将自己不曾出现在石头城的嫌疑择清,亦或是军务果真繁忙,宫城内蒋、周二人的亲随侍卫、帐下官员已经走了大半,偌大的吴宫有如空巢。

此时,军法队记档处也递上了一份记录。陆衍战死当日,一位隶属于周鸣

锋麾下的军法官接到了上报,上报者携陆衍的头颅与数枚符契领了军功牌。后来军法队的营帐遭到吴军的偷袭,混乱之中,受理的军法官也殉职而死,记档也在混乱中丢失。

所幸魏国援军赶到,陆衍的尸身倒不曾有丝毫损毁。而与那位军法官同时在场的几位同僚,也只有两人活了下来,对于陆衍遗物也说法不一,但确定的是,两人都曾见过有一枚铜制片状符契。

“另一人还说,报功的人姓袁名措,突袭过后也不见了。据说当时他手里还拿着一把不错的刀,但没有上报。因为事务纷杂,当日入城抢东西的也有不少,军法处的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冯让汇报完,又试探性问了问喜怒不辩的元澈,“殿下可要搜查重华殿?”

雪花在一片朝阳中,乘着簌簌寒风,飘零而下,落在地上,顷刻融化,在青色的石阶上晕染成一片片阴影。元澈看了看眼前金光漫雪的宫殿,笑了笑:“冯让你看,这天罗地网,竟是她给孤一个人准备的。”

那日陆昭去重华殿,想来并不是去拿那把弩的。将火药硝石调到朱雀桥后,符契会从火器局返还,但那时候台城已经撑不住了,送符契的人第一反应肯定是去吴王宫。却不料吴王及宗室子女皆躲在旧苑,情急之下,也只得将符契放回重华殿。

她去重华殿,应该是带走并销毁这些东西吧。还有给朱雀门守将传令的虎符,来龙去脉大抵也是如此。只是当时自己看到了那把黑漆描金的小弩,竟不疑其它,自以为抓住了把柄,留了下来,反而放了她去。

元澈思至此处,只觉得又气又笑,那一把小弩,竟然只有自己颇为在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辜负了他的一番情谊,但他又觉得这似乎难以称得上是什么情谊。胡思乱想一番,眼底只剩下这空旷的宫墙殿宇,心里倒有些惘然。

经历了一夜一日精神上的鏖战,元澈此时顿觉得双眼酸痛欲裂,周身疲惫万分,于是他道:“查查看吧,不过该带去的东西,她应该已经带走了。”

冯让见元澈这副模样本不忍再提此时,然而脑中飞快闪过一念,遂道:“殿下,那日会稽郡主从重华殿出来之后,去了华林园的水池边。末将听到有重物落水的声音,会不会……”

元澈叹了一口气:“捞捞看吧,若实在找不到也无妨。虽说她嫌疑最大,但毕竟华林池来来往往也有不少人,若她一口咬死不是自己丢的,单凭一个符契,也定不了她的罪状。况且她那副厚颜利齿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只怕比那个沈彦之还要厉害几分。真闹起来,她当众指认是蒋、周二人所为,牵连出陆衍被杀之事,你我当如何自处?今上当如何自处?”

冯让听元澈如此说,顿时泄了气一般。

“倒是那把刀。”元澈笑着看了看冯让,“问问白石垒那边的吴国俘虏,那把刀大概是个什么样子。依孤看,军法处遭遇突袭,正是陆昭所为。那名以阵斩记功的士兵多半也被她抓去了。她和陆衍的感情那么好,平日练字都用同样的笔法,怎能不报此仇。”

冯让眼前恍然一亮:“既要报仇,便没有比用陆衍的刀亲手而刃要更大快人心的了。殿下英明,末将这就去查。”

元澈点了点头,继续前行,并未多作言语。将那个人亲手而刃果然会大快人心么?那么她炸朱雀桥欲取自己性命的时候呢?

因常年握剑而变得粗粝的右手,下意识地折断了挡在眼前的胡枝子,声音清脆而决绝。他亦不清楚,刚刚折断这根胡枝子是为了宣泄心中的怒意,或是它仅仅挡了他的道路。

傍晚雪霁,紫红色的霞光自宫殿螭吻处倾泻而下,如流丹错采,富丽如画。陆昭身服齐衰,坐在窗前,晚霞透过窗纸,竟将素服尽染成朱红之色,在一片寂静寥落的灵堂的中,显得格外锥心刺骨。

这一日并未有任何一人前来祭奠,其实这几日皆是如此。当门外有侍卫通报度支尚书沈澄誉前来祭奠时,连雾汐也吓了一跳。陆昭倒是自若,对镜略整理了妆发便转至前厅。

只见一七旬老者解下大氅交与雾汐,而后捻了线香点燃,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祭拜了。陆昭跪坐在棺木旁,亦下拜回礼。

沈澄誉面容清癯,长而洁白的须发修理的颇为精细。他居台城四十余年,任度支尚书也有五年,专掌军用粮草调度之事,从历阳、余杭乃至京口、寿春,大小军官皆与他有不浅的交情。不然换做旁人,必无任何底气素服来此,祭奠一名死于魏国之手的旧主嗣子。

祭奠已毕,陆昭依礼请沈澄誉前往后堂饮茶叙旧。待入座,陆昭屏退旁人,亲自为沈澄誉点茶。

她一边从小屉内取出茶团,一边含笑道:“沈尚书能在两日内便聚集如此多的人马,实在是令人钦佩。如今又救太子殿下于危难之中,为乡梓同袍一抒高义,想来不日便会名噪台城,声动三吴了。”

沈澄誉则起身谦恭道:“若非郡主提前书信告知于族中,只怕南人再无立足之地。”

陆昭将小茶团放入钵中细细碾磨,纤细的手腕似隐蕴着难以想象的力道:“其实自白石垒破,吴国亡灭不过早晚的事,沈尚书能在大魏太子攻城之前示好,总比咱们南人抱团一块淹死强。大魏太子初来吴地,又为蒋、周两位都督掣肘,只得引南方世族为强援。待来日双方嫌隙加深,少不得要推一位南人领袖站在前面,还望沈尚书暂且忍耐些时候罢。”

不得不叹服于这位会稽郡主在政局上见机辩势,沈澄誉点头称是。此时壶中水已沸腾,沈澄誉立刻起身,一边殷勤帮忙,一边旁敲侧击道:“其实卑职前来还有一桩事情要来问郡主的意思。”

此时陆昭停下了手中的研杵,一展笑靥:“沈世伯但说无妨。”

第15章 点茶

此时,窗外的丹霞绮色早已褪去多半,只留得几痕素云,纤纤婉婉,如银绦般缀在天空上。

沈澄誉道:“怀宁县主与彦之的婚期就在明年了,之前那些产业作为聘礼都记在县主与郡主的名下,如今这个情形……”

沈家之所以早早地将大半产业计入两人名下,主要是因为皇室经营所得,不计入课税。怀宁县主毕竟非吴王嫡出,如此巨资皆计入其名下,难免惹人非议,生出事端。因此借着陆昭与魏国五皇子元洸议婚的时候,以为郡主增添妆奁之名,沈家又豪捐了一笔。

这些产业都是沈家自己打理,陆昭与怀宁县主都不曾插手,不过是年终结算,上计吏来走个过场。沈家自然也不会亏欠陆家,分润也都送到了两人府中,再转入国库。此事吴王陆振也是知道的。

皇室与世家之间连着千丝万缕,沈家势大,早年沿海海寇和五斗米道聚众叛乱,就是沈家出面平的。宁为聩聩之政,不行察察之举,利益上谁也别太较真,互相有个退让,这是陆家一贯与江东门阀的相处之道。

陆昭并不急于答复,将碾好的茶末放入如意云头莲瓣纹的茶罗中,细细过筛,晾了沈澄誉半晌,方才道:“如今这个情形,陆家的田产的名录都捏在太子的手里头,等长安有了示下,方能知道这些产业如何处置。怀安县主那边倒不必忧心,左右是她的嫁妆,太子那边不好克扣,其他的就不好说了。”

见沈澄誉面色不佳,陆昭继续道:“如今之计便是尽快将这些产业改回沈家名下。我记得那些田亩庄园都在会稽,若能托得郡太守相助,想来不会太麻烦。”

沈澄誉忧虑道:“大魏初定江东,会稽是大郡,只怕不日便有人事调动。先前太守由彦之的堂伯任着,这几日也都被勒令归家,府衙由魏军派兵驻守。只是不知日后上任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