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先皇用兵荆州,他自家族衰落时奋勇而起,助先帝夺取魏兴、上庸二郡。世家大族权尊势重,不愿抛却热血,舍去富贵,为国牺牲。大批的钱财被投至庄园,捐入佛寺,以打造生前与身后的极乐境。
义达德行,而至极乐境,呵,什么是极乐境?高门们高贵的姓氏将起家官抬至尚书,和子孙联姻的皆是王谢公族,是国家与皇权对于自己的妥协,是子子孙孙皆为高官的上升之路。这伟大的垄断实在太过完满,太过美妙,极乐境也不足万一。
那一年,在畏死的北伧高门中,崔家终于以一己之力,第一次冲破了世族的壁垒,完成了家族最重要的一次跃迁。先帝以魏兴、上庸两郡付与崔家经营,为南境藩篱,世守国门。若来年对西楚与益州用兵,崔谅进阶荆州刺史,便是正理。对于先帝的知遇之恩,崔谅也愿以死相报。
但是当他第一次入京谢恩的时候,许多事情便明白了。那时,他在台省的值殿等候,进出的皆是中枢清贵,其中不乏在南征中丧土而逃的高门之后。他们衣袂熏香,高谈阔论,举手投足之间,极尽庄雅。在一番窃窃私语后,这些高门忽然发现了枯坐在殿中的自己。
布满划痕的双手,半新不旧的朝服,既无香草之风,更无环佩之响。对于一应问候,也不过是毫无修饰的答语。不过片刻,先前还对自己抱有兴趣的高门们,继而投来了不乏讥笑的目光。
寒伧老卒。这是那些人私下给他的四字批语。
受先帝之邀,他在京中逗留了些许时日。先帝赠与他宅院,却不曾要求他的子女出质。那时,他的女儿已有十四,已是可以议亲的年龄。然而他的妻子在京中参加了几回宴饮后,只得到了贵族们的冷眼和满心委屈。那时他忽然明白,他在战场上的舍命相搏,不过是为家族挣得了一张入场券。战场上的坚守与退逃,无关道义,而是赤裸裸的生意。
那一天他决定带着自己的妻儿,回到上庸。那是他与同他一样的寒伧老卒驻守的地方。但他心里终究是有些不平的。不过,他还年轻,他的女儿那样好,他大可再立一番功业,他要让那些高门猪脬们看看,自己的女儿可以嫁给天下最尊贵的人。
但自先帝崩殂,这些愿景也都逐渐淡去。易储之变,关陇世族把持朝堂,王氏诸子相继谙声,在他苦苦派族人周旋于高门的同时,也要承受太子与庶人们对世族的怨望。就在前几日,台省指责宗王与贺氏潜怀异志,大有悖逆之心,连同自己也在牵涉之列。太子虽然做出对策安抚世族,但无论在中枢与地方,对自己皆有封锁。
太子不希望自己兵入长安,他太清楚这场兵变后,出兵的崔家会获得多大的分润。也知道勤王的最后,也可能变成擒王。崔谅明白,自己一旦答应了太子的要求,等同于对世族进行了封顶,也对景从随众的利益进行了封顶。
他看了一眼前来劝说的使者典穆,在太子麾下坐到了参军事一职。崔谅笑了笑,尽管出身武将,但眉目间亦带着清河旧姓特有的儒雅:“丞相既已有反迹,某更不宜离开雍州。尽臣本,忠王事,此乃大义大节,怎敢辞劳。更何况我家小女还在保太后处为质,若我罢兵而返,小女如何生还?”
使者闻言力劝:“将军若要竭智尽忠,理应先从王命。”
崔谅则不耐其烦地挥了挥手道:“我意已决,不容更改。”说完又令几名甲卫道,“看好典使君……”
典穆见崔谅要扣押自己,不免情急:“将军何故扣押来使?来日如何要向东朝交待?”
崔谅冷笑道:“本将怜你曾效力国家,不会加害于你。听说太子素来看重寒门,唯才是举,本将也想看看,你这个寒门出身的参军事,在太子眼里究竟是几两重。”尽量多握一个筹码,这是乱世的求生之道。
待典穆被押下去后,崔谅问了问身边同为参军的陈霆:“时隐有何教我?”
陈霆道:“太子抑世家,关陇把朝政,将军无论取哪一方,只怕都难得善终。如今之计,当挺进长安,先清君侧,后行废立。一旦给对方争取喘息,胜负既定,将军便如立孤岛,再无进退之路。”
崔谅略微沉吟,先入城清杀关陇世族,再借此威势改立储君,的确是两全之道,但行使起来便是另一回事了。陈霆的忠诚与才能,他从未怀疑过。但是也正是如此,陈霆这样的谋事所提出的建议大多更为进取,甚至有些偏激,成以谋身,怀以险策。一旦踏出此步,陈霆本人到无需承担太多后果,但自己作为所有成败的承担者,不得不做全盘考量。
崔谅并不急于应下,仍追问道:“我所率部众,不过两万余,安定尚有陆归部众,略阳也有太子兵马,东望司州兖州,也不乏豪族磨刀霍霍。若要行废立之事,日后各方反扑清算,参军所言,是不是勉强些?”
陈霆闻言后却是一笑:“将军已兵至长安近地,若此次不入城,不行废立,日后岂非任人拿捏,将士也会离心溃散。将军可在入城之前可先于京畿附近运筹,通信各家。太子不满世家,岂独于我?贺氏抑众□□,怎无非议?扬州余孽尚未平息,苏慕洲仓促南归。吴淼国之宿老,见疏帝王,茕茕孑立,其心安否?陆归乱世枭雄,即便其姑母胞妹俱侍皇家,难道其心就一片赤纯?将军可曾细想过,自陆家嫡女奉女侍中一职,行走台省两宫,薛、贺两家矛盾竟猝尔爆发,仇隙弥深。”
崔谅默默点头,中枢动乱他虽不知,但次次似都有此人参与其中,且次次陆家得利。能做出此等手笔的,自然也是极有野心之人,可不是什么纯善之辈。
“如今贺斌之子贺援求见将军,想来太子已有所行动。若能得到各家支持,将军可先令贺援带领入城,待进入宫城后,扫清丞相府,夺取武库,操控两宫,则天命在我矣。”
崔谅闻言激动道:“明府所言,深得我心。听闻淳化县令乃陆振内侄陆放,既如此,可先书信一封。”宫城内,陆归与那个女侍中他尚接触不到,但是也可以先试探外部的意思。“吴太尉我犹独敬重,入城之后,你可先遣人联络。至于陈留王氏,王谧尚在安定,若能说服此人,自然大善。另外,再派人去刺探凉王,若凉王有意……”
最好此人还是无意,他实在不想再为他人做一回嫁衣裳。
陈霆听罢颔首道:“卑职明白。”
待陈霆走后,崔谅再度凝视案上的舆图,眸中的烛火,耀出一片光芒。
陈霆回到自己的营中,立刻书写一封信件,旋即交给亲信道:“还是走城南陆将军的线,再从西阙入宫,这份信务必尽快送达给陆将军与陆侍中。”
他本为前丞相陈凝远房旁支,走了祝雍的路子,又托至彭通门下,这才对长安的时局得窥一二。若此事成,他既为参军,以后执政中枢可望。即便不成,改换门庭,投向陆家,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从跃迁的思路与出手的时机,他看到了陆家的见识和眼界。长安的精明人太多,在精明人眼里,什么都是梯子。
第136章 灯谜
晚灯放过后, 雨可见下的紧了。喊杀声渐次褪去,叫嚣声接继隐没,灰黑色的石阶上是残肢断臂, 血流成河。近千名宿卫被围杀于门前、廊下,甚至于丞相府的明堂之上。
几名与贺祎交好的台臣瑟缩在原地, 仅有其幕府私臣文学掾孔昱戟指陆冲道:“陆文学, 你受保太后与丞相提携之恩,竟然甘为逆臣,背信至此, 枉废我在太学教导过你。”
陆冲将剑收回剑鞘,抱拳施礼, 平静道:“晚辈受巨擘之教,师生恩情自是难忘。但晚辈亦受今上国恩之重, 昔年以质子之身,得以保全, 如今为国朝效死,倒也不算是罔顾重恩的逆臣。”
待孔昱还要辩解, 贺祎从内室走出, 大笑道:“文灿何须恼怒,陆文学饮血丞相府,不过是你我挡了他的道路而已。”
丞相府于半个时辰前被拿下, 元澈留下足够人手后,让陆冲接管。血洗丞相府已经足够作为达成同盟的投名状,自己则带领余众前往东阙准备入宫与陆归汇合。典穆到现在仍未归来, 这让元澈颇为担心。
他不让崔谅入都倒不是要在宫变这件事上呈匹夫之勇, 除了不想再对世族进行过多的让利之外,新的战力加入对于时局并总是好的。正如他现在并未召集亲信的台臣们一同商议平息宫变的策略, 并非这些人庸碌无才,而是各自都有一盘算计。这样一群人拿出的方略,又怎么会是一个平叛的良策。
如今他尚有两千余人在宫城附近,五千余人在长安城北附近,若陆昭能在昭阳殿得手,那么平息这场宫变毫无问题。“再去探明崔谅动向,让宫城外的军队由西阙入宫。”元澈冷静地按原计划做出布置,“再去昭阳殿看看,送口信给保太后,贺祎已被俘,让她老人家考量一二。”
元澈深知仅仅俘获贺祎并不够,关陇世家的重心虽然在此人身上,但核心利益却是在大魏的官僚架构上。铁打的王座,流水的皇帝,唯有这个官僚架构是永恒的。
如果保太后真的默许他杀了贺祎,他反倒没有什么办法。只要没有把关陇世族清缴干净,宫变一过,还会出来一个新的贺丞相。此时昭阳殿内灯火通明,禁卫密围,看似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但因在场的多数还是世家,众目睽睽之下,各自动手时,他的父皇这边反倒必须做出更多的考量。
在世家的面前,以什么样的名义与昔日的乳母以及自己曾经依靠过得实力动手,不仅是当下求生的问题,更涉及到整个皇权今后在其他世家眼中的观感。若要动手,必得等一个足够好的理由。
而他的父皇告诉过他,或许这一次要拼掉一条性命。
以往宫中放灯虽然也办御宴,但是赏灯猜谜却因年年战乱、宫中裁人,或不办,或简办。今年虽然亦有战乱,但是魏国出师大捷,皇后初封,且难得诸藩王世子齐聚,保太后已有话要热闹,因此各司莫不费心准备。长公主倾华更是早早来到殿内,监督各处布置。
开宴之前,从望仙殿送来的宫灯早已安置好,在朝阳殿满满摆了两排,西席为三公九卿之属,东席皆天家亲眷之列,各有赏玩之处。且席上令设了笔墨纸砚,由宫女捧着,酒至兴处,或可题诗作赋,或可猜解灯谜,可谓两全其美。
依旧例,第一轮敬酒,众臣贺君王。然而今日魏帝与保太后周围的宿卫是往年的两倍,一时间气氛倒有些尴尬起来。倒是魏帝先道:“保太后为朕乳母,生养之恩大于天,尔等当先敬保太后。”
保太后笑了笑,也不推辞,生生领了这一敬。众卿平身后,保太后先开口道:“今日是虽非元宵,却也是团月夜,在座的有皇亲国戚,也有陛下的近臣。说是国宴,但家国一体,说是家宴也无妨的。这节日在民间热闹,因此今日在老身这也不讲那些虚套路了,咱们只吃酒赏灯,尽兴便好。”
魏帝听了亦附和道:“众卿那边,皇儿监察,家眷这边,由倾华帮您提着。若有人煞了风景,便由皇儿与姐姐两个督官拿下,全凭您老人家吩咐就是了。”
保太后点头笑着道:“我看妥当。”
既是依元宵节旧例,肴馔美酒,鼙鼓清歌,倒在其次,赏花灯猜灯谜才是顶要紧的。刘炳正命人传猜灯谜用的物件,忽听外面通传,车骑将军从西阙来了。
魏帝将一箸羊儿美椒肚布在保太后碟子中,道:“车骑将军辛苦,暂不必解甲,且命他入内吧。”又道,“跟随他的将士们也辛苦,你去安排,让他们到偏殿用些酒水。”
保太后听罢已经冷了脸色,按照皇宫礼仪,无命令便不能披甲入殿,连鞋履都要解掉,为的就是怕有歹人借此机会谋害皇帝,而有无甲胄则关乎这些宿卫是否能在短时间内将其制服。至于剑履上殿,那更是莫大的信任,基本等同于皇帝直接将自己的性命交与了此人。不过历史浩浩渺渺,皇帝将此特权交与这个人,大多是出于恐惧,而非信任。
如今门禁并不是她能够掌管的,即便是有宿卫围拱在大殿内外,但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身着甲胄的人,冠冕堂皇地走进昭阳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