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有些显得茫然,不知道身在何处。她浑身无力,四肢仿佛被枷锁锁上,动弹不得,一时错觉,以为自己只是刚刚睡醒。
好半晌她才明白,自己是在加护病房里。嘴上盖着氧气罩,腹部像被生生挖空了一块,大约是在痛,可是因为麻药的劲力,只是木木的胀,但仍止不住冷汗淋漓。
吃力转头打量,真的就看见褚颖川在病床边。
他一手撑着下鄂假寐,一手紧紧拉着她。所以,三月一动,他就立时睁开眼,见她醒了倏地坐直身,先是惊喜若狂,而后看她蠕动嘴唇,忙挪开氧气面罩,问:“怎么了?”
三月声音沙哑的开口:“松手……”
“那可不成。”褚颖川重新给她扣上氧气面罩,低声说,“没听过老话儿说,只要拉住一个人的手,心意够诚,阎王也会发慈悲。”
不伦不类的一句,三月偏偏听得懂,只是忍不住奇怪,那可不是谁都能听说的老话儿。
他看她的脸上神色疑惑,忍不住笑问:“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
可现在的褚颖川乱蓬着头发,湛青的胡子茬,一双红丝眼睛,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梳理。即便是笑,也早就失去那种风流情态,狼狈憔悴的整个人仿佛老了一轮。
“小时候,我去看望阿帕,也许我的出现刺激了她,当晚她就自杀,医生都说没救了,叫家属准备后事。我外公就一直拉着她的手,从天黑到天亮,她就真的活了过来,医生都说是奇迹。后来,外公就告诉我,如果心意够坚定,阎王也会发慈悲。”
褚颖川的人坐在白色的靠椅上,手仍旧紧紧拉着她。那是专门搬来的椅子,海绵云朵似的绵软,人也像窝在云里,声音不由得即低且轻。
医生也闻声进来检查,轻手轻脚换了组点滴,又低声说了些话,隐约只听到一句,没有排斥反应。
这是三月第一次他听说这么多话,可滴液里大约有安眠的成份,三月意识又开始模糊。
那些混浊的消毒水的气味,还有压不住血腥,还有声音渐渐离得很远。
她没有细想排斥反应所代表的含义。模模糊糊中倒是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舅舅患了肺癌,末期时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外婆仍不放弃,亲自衣不解带的护理在病床前,每当舅舅昏迷时就紧紧拉住他的手,有时就是几天几夜。舅舅也真就多活了月余,医生都大为惊诧不解。直到舅舅再也受不住病痛的折磨,对外婆说,娘,你让我去吧。
外婆哭着松开手,当夜便白发人送黑发人。
人世间若有一个牵挂你的人抓住你,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死去。
她以为,那只是个童话。
以后的日子一直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度过的。
等终于意识清醒后,三月已经在高干病房,不见了褚颖川。她从换药的护士口中得知,自己的脾脏破裂,肝脏衰竭,还是A型的阴性血型,基本上已经没救,病危通知书都已经开下来。可是天不绝人,偏巧就有匹配的捐献者。
她的身体里,就这么多了陌生人的半个肝脏。
最后,护士万分羡慕的跟她说:“你男朋友真是绝种的好。那么大的人明明晕血,可手术前,手术中还有手术后,一直坚持握着你的手!痴情的震撼了我们全院上下已婚未婚,有主没主的护士!还有,你知道吗?手术室本来不许进的,你男朋友好有门路,竟然让院长下了特赦令!”
小护士紧接着追问:“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三月被弄得哭笑不得,偏就重伤在身,躲也躲不掉。
“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两人循声看过去,褚颖川不知什么时候倚在门边。他已经收拾妥当,针织毛衣和长裤,十足休闲公子的浪荡模样。三月倒是没什么,小护士则刷的羞红了脸,一改刚才的聒噪,低头羞答答的一步一挪的走了出去。
褚颖川走到病床前,坐到那张他专用的白色的靠椅上,伸手抚过她乱草似的长发,笑问:“怎么不告诉她我是做什么的?”
她半依在床上,几乎仓皇避开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连名带姓:“褚颖川,我就要结婚了。”
褚颖川的笑突然消失,好半晌,他往后一靠,交叠起腿,笑又慢慢出现在唇角:“哦?是哪位仙人能修成正果,我倒要见识一下。”
说完自裤兜里掏出个钥匙,颠在手里,半晃不晃。
病的太久,神智都有些迟钝,三月瞧着眼熟,细看才认出是自己的钥匙。塑封的钥匙链上,一面仍旧是她和那只猫的合影,另一面则是她和陈知两人的合影。
褚颖川半笑不笑的说:“不就是那个酒保,你也真出息,偏偏吃了回头草。”
说完,就看到三月乌黑的眼珠,满屋子一滚,仿佛惊慌失措的模样。
然而,他了解她,这恰恰是她在算计他的神情。
灰色
病房的窗外据说是全院最好的风景,花草如茵的庭院,还有古香古色的钟楼遥遥相望。秋天的风中午时还温暖和煦,但到傍晚则开始不住风便急起来,一下又一下扣着窗棱,于是再诗情画意的景致也透出凉意。
三月忍不住攥紧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褚颖川,这么多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清醒的正视这个男人。
“我只是需要个人让我安定下来。”三月轻声说:“其实想想,我这小半辈子也不算亏,别人一辈子都没吃过的、玩过的、乐过的……还有经历过的,我都齐了,也算尽够了。所以,就像浪子回头一样,我想定下来,踏踏实实的。”
天色已经有些黑,褚颖川熟门熟路的打开开关。白炽灯的顶灯,光亮一下子破开昏暗,此刻三月很难想象是那样的诱惑于无声笑靥的麦卡女郎,她没有浓脂艳粉的点缀,满头乌发底下,素净的鸭卵青的面孔就仿佛触手可及。
此时此刻,褚颖川清楚意识到有什么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可三月只看见他嘴角轻轻一撇,不屑的笑。
“就凭他?”
还要说什么时,却被一阵音乐的脆响打断,原来是他的手机响。褚颍川接起来,里面不知说了什么,合上时脸色就有些掩不住的阴沉。
三月问:“怎么了?”
褚颖川轻轻按住三月的手,才说:“那个抢劫犯死在了监狱里。”
狠狠吃了一惊,三月下意识就要抽回手,脱口问:“你做的?”
可褚颍川不肯放手,三月就奈何不了他力气。一挣一扯间,她病后体虚,手心里额头上就全是密密的汗。
褚颍川呵的笑出声,按铃唤来护士,准备好温水和毛巾。一面亲自帮她擦头上的汗,一面说:“抢劫犯是个民工,包工头拖欠他的工资,他才铤而走险。几年前他曾参与修建那个小区,那天一栋楼里,就你那个单位有人,你说你多大的运气?包里总共不到五千元钱……那天他也够运气,刚跑到小区门口就被保安抓到。据说他的女儿生病急需钱,错过了救治时间没治了。他在监狱里听到信儿,当晚就自杀死了。”
说着,褚颖川又去帮她擦手,开始还用着心,后来渐渐只是搭在三月的手指上,有一下没一下,万般慵懒地滑过。.
“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事儿,我可安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