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讨厌死了。

我们找了几张椅子坐在帐篷里等,这个帐篷不是我们被狼袭击的那个,那个帐篷在侧面非常隐秘的地方被狼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不好再用。这个之前是储存一些设备的,地方不大。我们三个人一人一张折叠椅,点了一盏比较亮的节能灯,彼此都能在对方看得见的范围之内。

金毛和教授随意聊着些什么。其实在我的刻板印象里,他们的聊天内容应该都是围绕着接触这一类事件来的,就跟同事一样,三句话不离工作。

但和我想象的相当不同,他们很少谈到这些,谈得更多的是一些风土人情之类的内容,比如说去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还有谁结婚了谁有小孩这种八卦都聊,着实让我叹为观止。

他们真的是很好的朋友,我玩着衣服的抽绳默默地想,虽然两个人性格什么的都不一样,但是看上去就是一个世界的人。

当然在金毛挺兴奋地说“你知道吗,听说那个谁谁出轨了还搞大了别人的肚子被原配追杀”的时候教授只是说了句“这个我知道”,没有和金毛继续讨论,让我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学术分子对这些应该不太感兴趣。

可能是教授这个人稍微有些高冷,我也想不到他怎么会关注别人家的感情生活。

他们在那里聊的东西我一点也不知道,所以一直无聊地坐着。教授看了我好几次,似乎试图让我也参与一下,但是金毛完全不在乎别人感受,自己的吧的吧说得高兴,人品简直高下立判。

我在旁边坐着坐着就有点犯困,金毛讲话的声音挺大的,我不至于完全睡过去,但熬着的时候隐约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了,看东西聚焦不了。

我想想点什么东西让自己精神起来,脑子还没转得动,突然就瞄到了帐篷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团阴影。

我眨了眨眼再去看,却发现那团阴影是帐篷被掀起来的一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好的帐篷又悄无声息地自己打开了。

不会是有什么东西进来了吧?

我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教授离我近一点,我不敢惊动别人,拼命地向他打眼色。金毛正说着什么,他就没有转过头来看我这边。

他们两个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我怀疑自己看错了,就又仔细搜寻了一遍阴暗处,还是一无所获。我狐疑地收回目光,还没完全把脑袋转回来,就发现有什么东西正安安静静地站在教授的侧后方,没有泄露出一点气息。

那个东西眼睛黑亮黑亮的,非常大,我们的灯映在它眼睛里就是一簇小小的火花。它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透过晕染开的那一点点灯光,我可以看见一排弯弯的,白净的上排牙齿。

那是一个在黑暗中微笑的人。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带动着椅子往后倒,被绊了一下,一下子带倒了一大堆锅碗瓢盆,哐啷哐啷地响彻云霄,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跌进杂物堆里,直接摔懵了,一抬头看见的就是金毛那张大脸,他一伸手,把我拉了起来。

“教授!”我一站起来就吼,“你背后!!”

教授本来也看向我这个方向,我说了之后,他才转头向后看了一眼。就一眼,心有灵犀一般,他就和那个人对上了眼神。

金毛把我往后推,教授也很快地退了两步。那个东西本来在原地没动,也没有消失,我们都很谨慎地退到了灯光的边缘,它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它身上有一种很恶心的声响,它走得很慢,那种咕唧咕唧的声音就被拉得很长,像用锤子敲打黏糊糊的内脏,透着一种黏腻的水声。

我们先看见的是它的手,然后是它的身体,最后是它的腿。

酸水上涌,我直接就吐了出来,教授和金毛看上去脸色也不太好,但是比我稍微好了一点。

它不是人,而是一头怪异到邪恶的绵羊。

创造它的人明显最初并不是想做一个这样的作品,它像是一个孩子在做粘土手工失败后大发雷霆,把所有错误都摔成一滩的产物。它明显之前是其他的东西,是我们最熟悉的,我们自己就属于的那个物种。

它之前是个人类,从它混乱不堪但明显是属于人类相貌的脸可以看出来。它没有整张脸皮,所以会显得眼睛特别大,但是它的嘴唇又被留下来了,上下嘴唇之间无法完全合拢,像一个标准模式的八颗牙微笑。

它没有头发,也没有脖子,之所以能看得出它是一头绵羊,因为造物者很明显地想要暗示你它的物种。肠子,全部都是肠子,这种柔软湿润的内脏被有技巧地堆叠着,从它的脑袋一直到身体,全部都是羊毛般打卷的肠子。

如果这完全属于一种幻想中才会出现的怪异生物的话,可能还不会叫人如此恶心。但是只要看一眼,你就会发现它非常的科学,没有任何东西是多出来的,就连用来做材料的肠子都只能算是物尽其用。

因为这并不只是一个人拼接而成的。它比一般的绵羊身体长太多了,在它血肉模糊的身躯中间,摆动着七八双蜈蚣般的手臂和腿,有的有皮肤,有的没有,它们错乱地安装着,帮助它向前走动。

光裸的手掌,有皮或无皮的肉体拍打着地面,发出类似于鼓掌的古怪声音。

它就这样慢吞吞地,微笑着走到了灯的下面,然后重新停下脚步,用那双没有眼皮的眼睛望着我们,一直望着,因为它没有办法眨眼。

任凭谁看到这样扭曲的人体都会第一时间开始呕吐,我吐过就躲到金毛后面了,这样的东西我不能再看第二眼。金毛把我挡着,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贴着他,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也变快了。

我不敢说话,教授掏出了一个小手电筒,点亮了,帐篷上瞬间出现了一个光斑。

那东西的眼睛一下子跟着移动过去了。它顿了一会,又向着光斑开始移动。那种手脚错乱地拍打地面的声音重新响起,我没忍住,又吐了第二遍。

教授谨慎地把光斑从帐篷内移动到帐篷外,绵羊跟着它,自己顶开帐篷钻了出去之后,他才迅速地关掉手电筒。

那种爬行的声音越来越远了,我闭上眼,它移动的样子还刻在我的脑海里,只要稍微细想便会觉得呕吐感翻涌而上;“这是什么?”我发现我的声音都有些抖。

金毛扶我坐下,他的脸色也不太好。

“绵羊。”

他说。

我当然知道,它几乎是在拼命暗示我它是一头绵羊,但是我也知道它并不是,它是人,是至少七八个人拼在一起制成的一种半成品,虽然还活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活着。

我还想问,教授过来,按了一下我的肩膀。

“它就叫绵羊。”他说。

“如果你让它意识到它的组成材料,他们就会恢复意识,”他的声音沉沉的,“但是这种变化是不可逆的,现在他们可以沉浸在迷雾中维持这种形象,比清醒着承受这一切会好太多了。”

“那为什么…”我艰难地说,“为什么他们会成为材料?”

“很多种原因。”

他在我身边坐下,一种疲惫感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

“进入门内,走上楼梯,毫无征兆地消失有的时候会尸骨无存,有的时候会以各种形式暂短地回到这个世界上来,比如说出现在牧群里,或者是阴兵过境的队伍里,”他叹了口气,“我们救不了他们,比起这个,更难受的是,他们仍然怀着获救的希望。”

“他们会被所有的光源吸引,或许在它的意识里,光代表着的是安全。”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我的脑袋很乱,我本来以为牧群是一种灵异现象,没想到竟然是这样有实体的东西。而且,它们还留存着人类的意识,这不知道为什么,更加地让人反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