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五号车,我前面四号车是一家人,后面六号车是几个退休的大叔,说是老同学组织的活动。我这辆车里有三个年轻大学生,两男一女,他们的朋友在另一趟车上,是趁暑假出来玩的。

当天晚上我们采购了一些吃的喝的,第二天早上出发。一路上三个大学生都很兴奋,一直找我说话,说我看起来像是学生,昨天就想问我是哪个学校的,看我好像一直若有所思没好意思问。今天发现我只是有点内向,就来套个近乎。

我根本不记得我在想什么了,我的情绪在接受治疗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平淡,没什么事儿的时候就像进入了节能模式,觉得比以前更内向了一些,对融入话题也不是特别热衷。

我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没有读完大学,就告诉他们自己是Z大的学生,已经毕业了,学的是动物医学。他们是在北方读大学的,对Z大也有耳闻,一直在夸我是学霸,每次一休息就很热情地拿东西来给我吃。

这一路的草原风光确实壮美。今天天气很好,空气里带着一种鲜嫩绿草的气味。阳光从云彩中间透射而出。曲折蜿蜒的溪流嵌在草场上闪闪发光。整个天地一片亮堂堂,宽敞得让人有一种高歌一曲的冲动。

我们开车在路上穿行,有的时候会遇到牧民的羊群和牛群。这个时候要停车等待他们先穿过。我把车停下来,看着那群羊在绿色轻雾一样的碧草间慢慢吞吞地走,反刍着胃里的食物,竟然也觉得心慢慢地静了下来。

我其实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为什么我一直走在路上,不愿意停下来,其实就是为了回避那一年多的时光。每次我一停下脚步,就总觉得那年的阴影在我后面穷追不舍。我其实在用超出我能接受的信息量去让我的脑子忙碌起来,这样就不会再想到那些事情了。

我知道这样其实不是很健康的处理方式,但我也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我意识到,人类无论有多强大的意志力,有的时候还是没有办法和冥冥中一些更强的力量抗衡。

不过人类还可以做到打不过就跑,这样说来,其实我一直都在逃跑。

我们开着车走过了好几个景点,李哥充当导游,在对讲机里给我们讲里面的一些传说故事。我一路上拍照录像,也听了几句,想要作为视频素材。

不过这些内容听起来其实都有些大同小异,甚至我感觉有一些故事就是直接脱胎于其他比较有名的传说,还不如窗外的风景更吸引人。我们把车窗调低,大学生们很兴奋地对着窗外喊叫唱歌,我也被感染了,手上不自觉地打起了拍子。

我们看了一路风光,中午在一个湖旁边扎营野餐。这个湖很小,李哥说当地人就管这种小的湖叫“野泡子”,有时候丰水期会出现,旱了就会消失,湖水也不算太深,不过当地人都不怎么会下水玩,因为湖底可能是淤泥沼泽,容易陷下去。

于是我们就坐在野泡子旁边吃了午餐。下午继续启程,往西北的方向开。在回开的途中刚好能欣赏草原日落的景象。他们都掏出手机拍照,我也录下了一段红日渐渐西沉的视频。

天色有些晚了,我们排好队准备出发前往一处蒙古包过夜。已经开出一段路了,突然对讲机收到消息,有一辆车跟丢了,李哥叫我们暂时全部停下,等一等后面的车。

在最后压轴的那辆车跟着李哥回去找人,我们就暂时停下来休息。这个时候车上的一个男生突然说自己的手机好像在刚刚停车看日出的地方丢了,现在李哥他们回去找人,他也想要回去找找看。

我用对讲机和李哥说了,李哥叫他上那边的车,跟他们一起回头找,看看落在哪里了。另外一个男生说陪他一起去,那个女生自然也不愿意一个人留车里,他们三个就一起下车走了。

我一个人在车里百无聊赖。天色越来越暗,草原上好像起雾了,我的车跟前车有一段距离,本来我的大灯是可以照到前车的尾巴的,也能隐约看到一点前车的后灯。雾起来的好像就用了几分钟,前车的尾灯就从模糊慢慢地变得基本上看不见了。

我往前开了一点,还是照不到。又按了几下喇叭,前后都没有回应。

我一下子就觉得大事不妙。到现在这个程度其实什么还没有发生,但我就从里面嗅出了一点点不正常的味道。按理说即便是草原晚上有雾,也不应该弥漫的这么快,能见度这么差。如果这是常见的情况的话,李哥应该早会和我们提过。

我又按对讲机,对面许久没有回话,手机信号也不好,发东西转圈发不出去。雾气浓重得几乎要扑到人脸上来了,那么大的一片草场,我开着灯却只能看见车头两米左右的地方。

我看着那雾气,那让我想起了门折角处的黑暗,床底下的缝隙。有东西藏在那里面,随时可能走出来扑到我面前。

当时我的脑子就不清楚了,动物本能又在疯狂叫嚣着叫我逃走。我甚至一瞬间冒出了一个想法,前面和后面的人可能已经都遭到袭击了,如果我再不走的话,我可能也会交代在这里。

这种想法其实是非常无厘头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大概是被什么东西影响了。但是当时这种感觉你真的无法抵制,甚至我恍惚间觉得那个几乎毁掉了我一生的呼吸声又出现了,它在车后座,就在我耳边,望着我,轻轻地吹着气。

我以为过去那么久了,我也应该从这种状态里脱离出来了。可是我的大脑不这么想。我完全进入了一种应激状态,就跟猫被突然踢进水里一样,发了疯似的想要窜出来,即便是跳进火炉都心甘情愿。

我做了一个很愚蠢的决定。

在反复按喇叭无果之后,我往前开了三四百米,也没有碰上任何一辆车。我的手心里全部都是汗,人也阵阵发冷。我清晰地认识到了这很可能是我的阴影导致的,但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踩油门的脚。

开始我是几乎确认自己是一直往前开的,但是到后面,我开始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去打方向盘。可能在我的想法中我只是回直了一下方向盘,但是我发现它自己打满了两圈,只可能是我打的,但我没有任何印象。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往前走还是原地转圈,我已经非常努力地在和自己的手和脑子抗衡了。这基本是个不可能的事情。它们都在骗我,我产生了一种他们串通好了,我自己的意识被架空了的恐惧。我清楚的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好停下,或者往前,但我还在踩油门换挡,乱打方向盘,在漆黑无人的草原上乱转。

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气越来越浓重,好像有真实的形态一般,变得粘稠了起来。我想起我之前看过的一个视频,视频里的人表演吐烟圈,他先吹了一个泡泡,然后把烟吐着泡泡里。

我觉得我现在就在那个肥皂泡中,四周都是模糊的,有一个看不见的屏障,一直限制着我的行动,让我无法脱离现在的处境。

我的心跳逐渐加快,呼吸也更加急促,到了一种让人心脏不舒服的地步。我害怕自己会就这样猝死了,很勉强地死死掐了自己大腿一下,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四周都是雾,我被罩在里面,从倒后镜我可以看见自己的脸发红发涨,看上去状态很不好。然而只是瞄了倒后镜一眼,我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去盯着倒后镜,好像下一秒里面就会照出什么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我的严重焦虑发作了,这种失控的感觉其实非常恐怖,你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而它几乎马上就要赢了,所有的东西都会背叛你,你连你的大脑都不能轻信。

我可能是乱开了一段,期间我还听见了一次对讲机传出的声音。我赶紧仔细去听,但里面的声音非常吵杂,像是通讯不畅时传出来的杂音,偶尔听到有人说话,说得好像也是什么方言,我没听明白。

后面对讲机断断续续有声音,大部分我都听不懂。偶尔有一两个词我觉得耳熟,不过我大脑一片混乱,也没办法辨别。H蚊<全偏68四576四9·5

里面有一种什么东西被拖动,和地面摩擦的的声音。这种声音特别密集,应该是带着轮子的东西,很多个被一起拖着向前。期间夹杂着一些人说话的声音,部分比较低,有几个声音特别突出,在喊一些什么话。

这些发音我都是熟悉的,一听就不是外语,是方言。但这个背景音在那个情况下显得特别诡异,有什么东西需要被这样不停地拖来拖去?特别还要从这个对讲机里传出来,难道是对讲机遗失了?还是它无意中收录的,就是车队里的人被拖走的声音?

这个雾里有东西,我不明白它的目的是什么,但遇到这种情况,我也做不到冷静下来。

等我转了十几二十分钟之后,又有一个类似脏话的词出现了,和之前的那个很像,几乎就是同一个。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糟糕的感觉。

那个词我真的很耳熟,我拼命去把这个词和我脑子里的记忆碎片联系起来,最终重新拼凑成了一副完整的画面。

我的大脑尖叫着,恐惧,恶心混杂着击中了我。我想起来了。这是一种绝对不可能存在于这里的声音,这种对讲机能在三公里内传递消息,但是这个声音应该出现的地方,距离这里至少有上千公里。

那是一句脏话,其他的声音也非常熟悉,我在几天前恰好听过。

这是南方火车站的声音。

那种拖动声,是行李箱的轮子声。人们问路,叫喊的声音,跑动的声音统统是背景音。列车员提醒关门的喊话,车上的走动声,以及一场因为踩到了别人的脚短暂爆发又消失的争执。那句脏话像是个锚点,把这一整个场景通过无线电传送到人眼前。

一种强烈的恶心感弥漫上来,我根本无法解释现在发生的任何事。对讲机本来是我这边按住就会没有声音的,但是我发狂一样去不停按那个按钮,那边的声音仿佛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还一直不停地重播,甚至最后传出了铁轨的哐当声。

这里不可能有一个南方的车站,也不可能收到那么远的声音。在一切的谜题当中,这一辆不知从何而来,又要去往哪里的列车竟然就在草原夜晚的浓雾中起航了。

随后,又是这段声音,又是那句脏话。

对讲机里在重复播放这段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信息的吵杂音效。它就是简单地把这些声音收录进来,好像在某个普通的下午,有一个人正站在这样的一个站台前,拿着录音设备,把这一段录了下来,然后把录音笔凑近对讲机的另一端,按下播放键,向你分享这段坐车的经历。

他站在草原浓雾中的某处,按着对讲机,在深夜里,一遍又一遍地,毫无意义地进行这一次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