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宏,苏娜,钱思强,蔡明彩。”

他就这样,用不紧不慢的语速,读了数十个名字。

我的心脏已经被惊吓到几乎麻痹,听他读名字读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是教授的声音,他可能就在我们附近的某棵树上。

和他清楚的声音不同的是,那阵手拍击地面的声响变得黏腻又模糊,咕噜咕噜的,像有人想要努力讲话,喉咙里又塞了东西一般。

他说了一遍,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等到他开始说第三遍的时候,我听见了很明显的、不同的声音。

那是一个带着四川口音的男人,是那些咕噜咕噜的黏腻声响中很明显的说话声。他刚睡醒一样,带着疑惑发问。

“我在哪?”他问,“啊?什么?肠子?”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醒来了,他们带着五湖四海的口音发问,然后停顿,尖叫,挥舞着那成百上千的错乱的手臂,摇动着肥胖扭曲的身体,在树林中毫无目的地疯狂冲撞。

莽古斯估计也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吓到了,他可能移动了,引起了这个庞然大物的注意。

“这是什么啊!!”

“这是哪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的肠子!!”

“救命!!救命!!”

“是那个!!是那个东西!”

“救命啊!”

“我要回去!!”

这个混乱恶心的造物冲了过去,几十张口哭喊着,绝望地发问着,操纵着几乎无法协调控制的身躯,撞向了莽古斯。

我闭着眼抱着金毛,错乱的声音与绝望的尖叫不停地在我耳边混响。我紧紧地闭着眼睛,眼泪不停地往外流。

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为了救我们,教授唤醒了那些成为恶趣味造物的人类材料的神志。

那头与我们我们曾在帐篷里见到的怪物相似的“绵羊”,在这一刻意识到了自己曾经是人类。

起源

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些庞然大物发出的声响。

我能听见很多不同的声音,一些非人的咆哮,一些喉咙里将发未发的尖叫,还有很多很多古怪的声音,有些像一锅刚刚沸腾的黏粥,费力地憋出一个潮湿的气泡;有些像菜市场里的猪肉档口,穿着油腻围裙的档主正在把一副完整的肺摔在案板上又撕下的黏腻声。

那些肉的声音、内脏的声音、哭喊啸叫的声音极大,一瞬间充斥了我的整个脑袋。我背后有一团活着的血肉正在与怪物搏斗,带着脂肪腥味与新鲜血液的气息顺着冷风灌入我的鼻腔,我甚至能感受到吹来风被捂暖了几分,因为它上一秒曾在某一腔裸露在外的肝胆胰脾中穿过。

我太久没有吃东西了,连呕吐都只能吐出几口酸水。

我拖着金毛,两步一喘气地往树林深处走了几十米。那些声音距离我越来越远,但我没办法不去听那些尖叫里带有含义词句,它们跟风一样,毫不顾及我意愿地灌入我的耳朵里。

在这片寂静辽阔而又残忍无比的草原上,我听见无数人的哭喊。他们的词语、神智与过去全部被压缩为一,成为我身后的那个怪异的肉块。

无论他们曾经拥有什么,从这一刻开始,它都注定要在永世的苦海中饱受折磨,当他们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腹腔外翻,手长在头顶,肠子与他人的内脏系作一团的时候,那种强烈的冲击感与精神上的崩溃会狞笑着撕碎他们的神智。

当时我就希望他们马上疯掉,真的。我不知道有什么比精神失常更好的结局了。没有人能接受这样活下去,因为这根本不能被称为活下去。

在这样的混乱中,我听见有一个比较年轻的男声,一直在高喊,声音在他的口中发出,如同杀死一头家畜时将刀捅进它脖子里的那种尖叫。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放开我我要回家!!”

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有时声音低上一些,有时又高上一些。他会停顿,在你以为他耗尽了力量时又在某一秒钟开始继续喊叫,如永不疲惫的机器般毫无意义地运转着。

不,对他来说,这件事是有意义的。

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就让我痛苦无比,我甚至能切身实地地感受到那种难以承受的绝望。或许在上一次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已经预感到死亡将至,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世界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那就是永远不得解脱。

我捂着耳朵不敢再听,其他的声音渐渐消下去,那里的争斗似乎即将进入尾声,我仍能听见那团烂肉中清晰的呢喃,他没有力气了,但是他没有放弃。

“这是哪,”他低声说,“放了我吧,我要回家。”

这件事给我带来的痛苦也远超我的预计,直到今天我做噩梦时候还会听见那个曾经听过的声音。那种尖叫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意识到现实无可逆转之后说出的话如果我是那个怪物的一部分,我也会这样说。

我也很想回家。

我的眼泪止不住,眼前都是模糊的,只能隐约看见一个黑影冲了过来,一下就闪到了金毛面前。

我本能地想要扑上去把金毛拖开,结果那个黑影把什么东西往金毛腿上一扎,就那么几秒钟,金毛倒吸一口凉气,马上就醒来了。

“跑。”

那个影子是教授。

他戴着兜帽,行动迅速,提着我的领子就把我拽起来了,我懵了一下,看见他在那边也把金毛拉了起来,几乎没有停歇地就冲向了树林深处。金毛先反应过来,他马上就跟上去了,我也马上在后面跟上,追着他们俩的脚步穿过这片白桦林。

他们跑得特别快,我根本无暇再去想任何事,脚底下只知道玩命狂奔,肺跑得感觉都要炸掉,眼前一阵白一阵黑,跟高中运动会一口气跑完三千米的状态差不多。

那些声音越来越远,我好几次想要出声叫他们停下,但讲话都讲不顺溜,更没办法喊出声来。他们俩也只顾着埋头跑,感觉我被生吃了他们都注意不到。

我跑得浑身要直接散掉,真的是拼了老命来跟上他们。夜里的林子很黑,这种速度下还要辨认方向和绕开树根,我的脑子很明显已经跟不上节奏。有几次差点摔倒,更是拖慢了一点距离,现在连衣角都碰不到,感觉要活活跑死。

第三次我绊倒的时候真的摔了,那一瞬间脚踝钻心地疼,我尝试了两次都没站起来,前面两个人早就跑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