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邱沿说:“啊呀,我认识她不就是因为她在路边翻倒了嘛。当时医院检查就说老太太有挺罕见的血管疾病,弄得不好就会昏倒。她醒了自己犟嘴说只是高血糖。”

周存趣没再说什么。齐至秋走出病房,让他们先回去休息,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钟邱沿拉着周存趣说:“小朋友,月湖公园的小水鸭都睡觉啦,我们也先回去休息吧。”

他把周存趣带上车,车子开回亲亲家园。一路上周存趣神色如常地和钟邱沿聊着天,到家之后,周存趣说着这两天降温了,昨天他们盖的被子太薄了点,白天他刚晒了床厚被子打算换一下。

换被套的时候,钟邱沿爬进被套里在里面拱来拱去,最后也没把被子的四角关系搞明白。周存趣在那个蠕动的人身上锤了一拳,说:“等你套好天都亮了。”

钟邱沿钻出来呼吸了一下,一把把周存趣也捞了进去。他们在被套里滚成一团。新被套里有家用洗衣粉的香气。钟邱沿捧着周存趣的脸亲来亲去说:“香喷喷,香喷喷。”周存趣无奈地笑说:“能不能先套被套。”

房间里有几摞书摇摇晃晃,忽然轰然砸在另一摞上面。被套里的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周存趣没钻出来下床整理。他突然躺在那里和钟邱沿说起,去年他在一本非虚构里边看到一个故事。是讲一个小男孩十三岁的时候因为被诬陷于是进了监狱。他本身是个有智力缺陷而且残疾的小孩,但被关进了成人监狱,判处不得假释终身监禁。记录下这个故事的那位律师去找这位男孩,已经是十四年后的事。律师说,他等在探访室里。已经二十七岁的男孩坐着轮椅,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律师不知道一位没有攻击性的囚犯为什么需要关进笼子里带出来。总之他被关在笼子里,背对着所有人。等狱警打算打开笼子把他推出来的时候,轮椅卡在了笼子里。所有的狱警使出浑身解数,用蛮力狠命地拉轮椅、扯那位囚犯,一点用都没有。

他们最后商量说:“要不把笼子放倒,看能不能把他拿出来。”

律师说,那个智力缺陷的囚犯一直背对着他们。但他看到他的肩微微颤抖着,哭了起来。

周存趣看着钟邱沿说,他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哭了。他发现他明白一种被当成毫无个人意志的物品的感觉。

他说:“今天爸爸说,他对我失望了。我突然松了一口气。”

钟邱沿看着他,周存趣的眼睛里忽然溢出了眼泪。他耸着肩,哭出了声来。他泪流满面地和钟邱沿说:“我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对我失望了。”

-

第二天早上,钟邱沿醒过来不久,周存趣就醒了。钟邱沿嘿嘿笑说:“哥你眼睛肿得都要睁不开了。”周存趣又闭起了眼睛,抓着钟邱沿的睡衣,钻进他怀里又睡了一会儿。

八九点钟的时候,钟邱沿就开着车带周存趣出门了。周存趣问:“你开去哪儿?”

钟邱沿说:“我现在要绑架你。”

周存趣蛮好奇地看着他。跳舞女孩一圈一圈旋转着。车子开上高架又驶下辅道。钟邱沿一路把车开回了钟家村。

钟邱沿的车子开进自己家院子的时候。邱雪梅正穿着睡衣站在院门口和几个老姐妹聊闲天。她转头,看着钟邱沿下车。邱雪梅叫道:“这不是我失散多个月的儿子吗?儿子认不认识妈妈?”

钟邱沿也叫道:“什么妈妈,这不是我貌美如花的姐姐吗?”

说完,他们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结结实实地抱了一下。周存趣在副驾驶位上差点笑出来。钟邱沿拉他下车,介绍说:“姐,那个,这是我好朋友。”

邱雪梅特别高兴地拉着周存趣转了一圈,说:“嘟嘟都没带城里的朋友回来过。快进屋,饭吃了吗?没吃吧。”她又扭头朝屋里喊:“钟宝臣你人呢,嘟嘟带朋友来了!”

钟邱沿努力插话:“不是,别叫我嘟嘟。哎,邱雪梅,你听没听见。”

钟邱沿家的自建房前几年拆掉重建过一次。外立面用了一种在周存趣这个建筑设计师看来灾难性的土黄色瓷砖,而且发着一种荧荧的亮光。钟邱沿的卧房更不得了,浅紫色的碎花墙纸,一张镶满塑料钻的巴洛克风格大床。周存趣边看边忍不住笑。钟邱沿问他怎么样。周存趣点点头说:“好伟大。”

钟邱沿叫道:“什么好伟大。”

周存趣在他脸颊上捏了下问:“王子,你以前每天在这张床上醒来吗?”

钟邱沿忽然从背后抱住周存趣把他带到了床上。他亲着周存趣的肩头说:“是的,小公主。这两天你在我的寝宫里休养休养,反正刘小英也得住院观察几天。你也放宽心在山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周存趣转了个身,点了点钟邱沿的鼻尖问:“你是不是怕我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钟邱沿刚要回答,邱雪梅忽然抱着床被子开门进来。钟邱沿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那天刘小英打电话来的时候,钟邱沿和周存趣正坐在餐桌边吃饭。天气很舒爽,从窗户望出去,可以望见钟邱沿家的果园。邱雪梅碎嘴的功力比钟邱沿还了得。她说着让他们十二月再来一趟,到时可以摘草莓吃。经常有邻居会路过那扇窗户,路过了就停下来和邱雪梅他们聊两句。邻居骑上小摩托走了,邱雪梅还要挪着胖乎乎的身子起身,探出去再说一句:“别忘咯,带点种子别忘了。”

餐厅墙上挂着买年货送的月历和邱雪梅一个人的影楼艺术照。钟邱沿咬着虾说:“这还是被人骗了,花大几千拍的。结果拍出来就这风格,她就哭着在家里到处挂。”

邱雪梅脸红了一下,嚷嚷:“说这个干嘛。”她忽然举起杯子说:“来,为我失而复得的儿子和我儿子的好朋友,干一杯。”

他们一家三口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准备好干杯了。周存趣愣了一下。

就是这时候,刘小英的电话打了过来。周存趣接过来的时候,另外三个人还站在那儿,等着他干杯。刘小英在那头说着:“外婆没什么大事,你小姨管着我不让我出院呢。你还好?”

周存趣抬头看着那一家三口还举着杯子,保持好姿势特别殷切地等着他。周存趣忍不住笑说:“我挺好的外婆。”

他挂断了电话,把自己那杯热水举起来,和他们碰了一下。

第20章 野葱炒饭(二)

周存趣发现,他们交往以来,钟邱沿习惯了听他说他的事,但其实很少说起自己的事。他知道的那些还是大鱼或者阿山说出来的。他和一家三口吃完饭,钟邱沿带他到山林里去玩的时候才漫不经心地说起,钟宝臣不是他亲生父亲。他老爸在他不到一岁的时候就患病去世了。邱雪梅后来就改嫁给了钟宝臣。钟邱沿小时候也不知道这个。但村里就是有爱说长道短的人特意要来告诉他。他那时候七八岁,知道自己的爸爸不是亲生爸爸,其实非常得不知所措。

那时钟宝臣还是个火葬场的锅炉工。工作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工作。学校里的同学经常拿这个取笑钟邱沿。钟邱沿有段时间就特别不想去学校。钟宝臣有天下班回家早,就看见钟邱沿坐在村口小卖部门口看别的孩子玩卡片。

钟宝臣问他怎么这个点没在学校。钟邱沿没理他,站起身撒腿就往溪边跑。钟宝臣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追他。钟邱沿哭着说:“都是你,都怪你。”

钟宝臣追上他的时候,扯着钟邱沿的胳膊不让他跑了。钟邱沿就打他,把他手里的东西打得散了一地。是小卖部门口的孩子在玩的卡片。钟宝臣给他买了两包。他有点尴尬地问:“你是想玩这个吗?”

钟邱沿低着头,眼泪滴到了地上的卡片上。

钟邱沿拿树枝打着地上的野花野草,对周存趣说:“反正钟宝臣其实是个蛮好的人。”

他们两个在山上逛了一会儿。钟邱沿采了点胡葱,说是这个炒饭吃特别香。他们回了家,把葱顺手放在院子里,再出来的时候,钟宝臣已经用井水把葱洗干净放在案台边了。

钟邱沿开公交之前也去学过做菜,手艺还有点。周存趣站在厨房后门口看他做炒饭。邱雪梅路过的时候,说了声:“不得了,大厨一年就动一次火。”

做完之后,他们一人捧一碗炒饭,坐在后院的凉榻上吃。钟邱沿问周存趣好不好吃。周存趣说:“特别好吃。”

钟邱沿问他:“怎么样,是不是有点想以身相许的意思了?”

周存趣嘴里塞着炒饭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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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周存趣坐在钟邱沿的书桌边翻着架子上稀稀拉拉的几本书。钟邱沿去帮邱雪梅抹膏药去了。周存趣抽出一本小说,里面已经被钟邱沿掏空,然后塞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漫画贴纸。周存趣哑然失笑。他又抽出一本,是个高中同学录。钟邱沿在第一页自己填着,姓名:钟邱沿,星座:双子座,人生格言是: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钟邱沿回来的时候,周存趣还在饶有兴趣地翻阅那本同学录。钟邱沿的高中同学给他的评语关键词都是:特别闹腾,爱讲话,疑似有多动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