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甩开追踪,他两个月后才回到我的住处。那时候我的手臂不能再拖,干脆砍掉了溃烂的部分,和他一起养伤,可没过几天,就有人找上门来。”

荒郊野岭,屋子里的两个人还都奄奄一息,彼此都不敢出声。奇怪的是,对方并不进来,只是不停哀求户主放自己进门一见。他求得实在诚心,莫纵言小声问:“让他进来?”

裴慎摇了摇头。

门外继续道:“我已经辞任玉墀派的掌门,可以陪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找任何人报仇。我的命也是你的,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凯风……凯风也很好。如果你愿意听到他的消息,我再告诉你更多。”

“如果你再也不想见我,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伤在哪里,严不严重?我会走的,我真的会走的,你只要说一句话就好,阿慎,求求你……”

他说到卖命时语气坦然,像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到了乔凯风就开始心虚气馁,渐渐明白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直到离开,也没有提起自己怎么样。莫纵言起初还恨自己残废濒死,不能提剑出去把对方大卸八块,到最后,还是默默将武器放回了床边,看着裴慎。

裴慎问:“师哥,我能哭吗?”

莫纵言道:“就算我说不……”

两行长泪已经沿着他的脸颊淌下来,汹涌而无声。裴慎断断续续道:“师哥,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乔柯道:“我只知道他遭人围剿,可根本不知道事情和勒马丘的票号有关。我以为找到你,可以搭一把手,可他那么讨厌我……”

莫纵言突然用一把剑撑住自己,站了起来,厉声道:“你口口声声要对我师弟好,他离开芝香麓以后,还不是照样不闻不问?”

乔柯道:“他恨我至此,我怎么敢再追?我和玉墀派的掌门之约还剩三年,自然要履约!”

莫纵言道:“那卸任后的三年,你又在哪里?!”

“我修炼功法受伤,内力险些全废,只能带凯风隐居修养。这次出山,是因为三城三派又要围剿阿慎,你应该也清楚!”

“你以为自己是来帮忙的?”莫纵言道:“恐怕对你而言,这次出山后的每件事都顺利得过头了吧!”

乔柯道:“我明白有阿慎暗中牵线,他愿意出手,也只是因为事情牵扯到柳中谷。”

“他是不是还让你放过他,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就算死,也不会让他看见,若违此誓……”

“你糊涂就糊涂在这里!”

莫纵言重新坐了下去,把那只捧了整夜的包裹砸给他。

“今天你在岸上见到的几个人,算不算高手?”

乔柯道:“算,只是太少。”

“用这些人和全江湖作对,胜算如何?”

乔柯道:“必死无疑。”

莫纵言道:“这几个人,已经是他的全部家当,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瓣用,可偏偏,今天我们都在珠岛。”

“小柳郎对陶诵虚可没兴趣,只要我师弟一句话,他可以扭头就走。”

“所有人出现在这里,都是为了保护你。”

包裹里是一整套干干净净的衣服,布料很旧,快要没办法再穿,展开时,扑面而来一股皂荚的清香。乔柯将旧衣轻轻抱在怀里,像抱着它们的主人一样,小心翼翼道:“是他给我的?”

莫纵言冷哼一声:“我师弟巴不得你忘了他。”

乔柯由衷地笑起来:“不会的……我做不到。”

顿了顿,莫纵言道:“厘罪盟打上山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和门派共存亡。还不是死皮赖脸活到现在?你这个破烂样子太惹眼,赶紧换掉,该滚哪去滚哪去。”

乔柯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看这样子,莫纵言的所作所为完全在裴慎计划之外,但从乔柯浮上水面那一刻起,他的眼神就从未像他所泄露的秘密那样温柔,乔柯甚至从中读出一股浓重的悔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四肢尚全时一剑将裴慎的孽缘了断。

“有人舍不得你死,但在我眼里,你的死活才不重要。”

109 扶棺

俗话说镖不喊镜山,货不过柏梁。柏梁镇地处珠岛西北,崎岖难行,卡扼着前往凤还城的唯一通路。路边沟壑狰狞,松柏像人烟一样稀稀拉拉,自生自灭,十二名镖师正抬着一具棺材,冒雨穿行在大地焦枯嶙峋的骨节上。

奇怪的是,这十二人都整齐划一戴着面具,脖子上也围着一圈铁皮,即便天池倒灌、风雷交加也不移除。这副打扮,消息灵通的人称之为“防裴胄”,防的,正是裴慎那穿喉一剑。

一切都是因为沉寂数月的裴慎突然出现在沥剑台,虐杀了不在“生死簿”上的石蒲。许多江湖人士当年虽未上山,但却参与过厘罪盟的兴建,石蒲一死,全都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搞了这套护具出来,用柳中谷的话说,叫狗项圈不一定保命,但一定丢人;虽然丢人,还是要戴。

十二人如此小心翼翼,他们所护送的逝者却是个逃脱裴慎诅咒的幸运儿。一个月前,宁公侯久病不治,在照雪城撒手人寰。代城主宁礼通报四海,为其父举办了一场不亚于继任大典的隆重丧事,之后便遵从遗愿,派人护送灵柩回到宁公侯的故乡凤还城。

队伍日夜兼程,扶棺三千里,终于还是被落石拦在了这个地方,无奈之下,镖头只得带人到附近的破庙中躲雨。

暴雨连下两天两夜,将他们的来路冲刷成无数条溪流,破庙成了天地间唯一一处庇护所干粮足够撑一个月,破庙中有许多过往游侠暂住的痕迹,其中不乏火种和棉被,然而,第三天早上,扶棺队伍中的每个幸存者都在争相恐后地离开。

第一晚,队伍中不少人想起“雨打棺,尸魂散”的谚语,不肯将棺木抬进屋子。可巧柳中谷带领的逐风镖队也被困在这里,他是个懂行的,往棺材里倒了一袋大米驱邪,又劝人早点进屋,免得尸体受潮发臭,生出疫病。

正在他抬起棺盖时,门外忽地吹来一股邪风,将死者头部的遮面纸高高掀起,幸好扶棺的镖头眼疾手快,又将遮面纸按了回去。几个时辰后,逐风镖队一名女镖师起夜路过,竟看见晦暗的角落中,那具三千里都好端端走过来的金丝楠木棺材竟然在流血,从棺头到棺尾,地面的枯草全都染成暗红色,四四方方围成一圈,好像祭祀法阵。一把剑从棺盖刺入,穿过尸体喉咙正中,透过棺底,死死钉在地面上,同时也钉死了尸体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

那不是宁公侯的脸。

在被穿喉之前,这个人甚至还活着,所以他的血液足够新鲜,足够充沛,在自己的尸身下汇成一汪小小的血池。

第二晚,为防偷袭,扶棺的队伍分成三支,轮流守夜,翌日点卯竟还是少了一名镖师。柳中谷被这些人的争执和怒骂吵醒,站出来道:“吵有什么用?还不快找人!”

镖师甲握紧剑柄,虽然隔着面具,还是能听出他心神不宁:“这地界,这天气,还能上哪找啊?我真不该走着趟镖……”

乙道:“完了,真的是裴慎索命……就知道戴这个狗圈屁用没有!”

寺庙中只有微弱的炭火燃烧,水汽低沉,剥啄之声全然不敌窗外狂风骤雨,间或有巨石砸断松柏,轰然滚落山谷。在这样的天气通过柏梁镇,不亚于险浪行船、火海取栗,这十二名镖师就算再害怕,也不敢独自逃到外面去,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口血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