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中谷道:“假设嘛。”
裴慎哼笑一声:“他可能更想杀了我吧……三城三派,也就是你不想我死。”
柳中谷道:“你都知道,还要走。”
裴慎牵起他,脚步压着埂边向西。远方日头转衰,似一颗彤丹沉炉,天地灵气因之回旋,化作流云逸绕,千风徘徊,观者与黍穗稗草沐浴其间,苍茫大地,春衣摇摆。裴慎道:“没骗你吧,比沥剑台好看是不是?”
柳中谷手暖心热,叹道:“比镜山还要美。”
裴慎又指着飞鸟道:“这是睽天派的神鸟。传说人间大疫,天庭中一只仙鸾于心不忍,偷取灵药,洒到下界,众生因此得救,有两处承接雨露的地方,从此变为沃土,一个是芝香麓,另一个就是云头。‘仙鸾过,大吉祥’,咱们一定能找到韦怀奇。”
柳中谷打起精神道:“那只仙鸾后来怎么样了?”
裴慎道:“不知道。这故事后面写的不好,我没有记。”
柳中谷笑道:“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对了,你知不知道乔柯有个五六岁的儿子?你住在他那里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他夫人?”
裴慎道:“见过。不是什么好人,生完孩子就死了。”
外边还说乔柯与裴慎有夺妻之仇,柳中谷见他说的这么干脆,恍然大悟:“不会是你杀的吧!”
裴慎道:“……啊……对,就是这样。所以你千万不要让乔柯看到我,知道我,不然我就完了!”
柳中谷道:“不至于吧,他功夫虽然好,但不见得……”
远方的仙鸾雕像天旋地转,柳中谷被裴慎像木棍子一样转了半圈,压到地上,嘴巴还死死捂住。高粱田堪堪遮蔽匍匐的两人,一个微弱亮点越过地平线,从刚刚升起的暮夜中向两人走来。
柳中谷把裴慎的手摘到胸口,以口型问:“怎么了?乔柯?”
裴慎的唇瓣无声翕动:“要是他,我已经被抓了。”
亮光凑到十丈左右时,裴慎终于看清,那是一盏被人捧在手心的烛火,来人生怕火苗熄灭,走得极慢,边走,幽幽喊道:“王衡……归来!王衡……归来!”
为捧蜡烛,他的双臂并在一起,上面挂一只竹篮,不知盛着什么,被一块蓝布盖住。再近些看,这人竟然双眼紧闭,黑暗中没有辨位的办法,只一味悲悲切切地喊:“王衡……归来!”
他踩坏高粱田,又踩坏了梗边,深一脚浅一脚,眼看要掉进水沟,柳中谷拉住他道:“兄台,小心一点。”
那人本来浑身紧绷,被他拍完之后,突然睁开双眼,将蜡烛、篮子和自己都扔到地上:“你是谁啊!管我干什么!”
裴慎道:“你这么走,等下掉进水沟,蜡烛也是要灭的。”
那人胳膊酸胀,四处乱甩,不依不饶道:“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你们害死人了,王衡被你们害死了啊!”
85 招魂
原来,云头镇常有人在野外刨药材,前些日子挖到一株扎根极深的白毛藤,一拽,竟从地底勾出只冥器。那王衡是个盗墓贼,一眼就断定野外有大墓,呼朋唤友,拿着罗盘来找。一伙人好不容易挖开墓穴入口,连墓道的门都没打开,居然莫名其妙昏死过去,只有一个新手因为胆小,离入口太远,没被牵扯。
神婆看了,说这是盗墓贼遭报应,被煞气冲撞,魂魄离体,眼下还在墓穴周围徘徊,至于肉身,早已只是空壳了,需得用王衡的旧衣物包裹鸡蛋,每日傍晚去墓穴招魂。目为心门,为防招魂人自己也被勾了魂,还要蒙住眼睛,结结实实在墓穴四面八方走三圈,如此,魂魄才能依附到鸡子中,每天将这些鸡子煮了,喂王衡吃下,连续七天,魂魄才能复原。那盗墓新手壮着胆子走了六天,眼看就要完事,就这么被裴慎和柳中谷拦住,前功尽弃,已经濒临崩溃。他原本骂骂咧咧,不想解释,没骂两句,就被裴慎揪着衣领提了起来,说再骂就把他打得跟地上鸡蛋一个样。地上只有一滩蛋黄,那人梗着脖子看了两眼,瞬间乖乖坐下。
柳中谷道:“不好意思兄台,我们也是怕你摔倒,好心出手的。依我看,这位王衡兄不是丢了魂,更像是癔症,睽天派的韦神医最擅长这个,回头,我可以试着帮你联系……”
裴慎道:“就他,犯得着惊动韦弦木?你们去的什么墓?在哪?带我们过去!”
柳中谷道:“你别这么生气,他就是个倒斗的,虽然不光彩,但也没有谋财害命,救一下嘛。”
裴慎道:“又没挖我的坟,我气什么?我看是他们碰到了不该碰的机关,真要解决,还不如直接去墓道口。”
他一个劲朝柳中谷使眼色,眸子亮晶晶的,像繁星忽闪,柳中谷立刻会意,继续唱红脸:“这倒也是。兄弟,麻烦你带我们过去,你要是害怕,把方向指出来,回镇上迎宾客栈等我们。”
那墓道口果然隐蔽,先得挪走半人高的杂草,再掰开石板上的缝隙,拖到旁边,入口仍是荆棘簇拥,柳中谷抽刀斩了,又是扔石子探深度,又是捉野兔进洞,等那兔子活蹦乱跳地出来了,才拉起裴慎向里走。裴慎道:“你怎么随身带火折子?”
柳中谷道:“打我被人骗,掉进挽芳宗密室的那一次起,我就不敢离开这东西。”
裴慎笑道:“你还想再掉一次密室?”
柳中谷道:“总不能带着你掉进去吧?”
裴慎道:“不过,墓道这么长,墓室一定也很大,等找到入口,你要进去么?”
柳中谷道:“王衡不是在入口就晕了么?不管有什么蹊跷,肯定就在入口附近,咱们找到就走。再往里就是正儿八经的墓室了,我可不敢打扰人家睡觉。等下万一有什么事情,你不要管我,先出去再说。”
裴慎没理他,又走一段,果然在墓道尽头发现一座垂花门,与活人的宅邸相比,略小一些,但宽高仍旧相当可观,连柳中谷都可以通过。柳中谷把他推到身后,自己去扣门环,没有响动,又尝试拧门柱两旁的垂花石刻,折腾了一会儿,突然发现眼前一片恍惚,那垂花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回头一看,却是裴慎的火折子拿不住了,正在手里乱晃。
裴慎道:“我头晕……中谷,你怎么样?”
很快,他就扔了火折子,脚步虚浮,撑到墓道上,柳中谷自己还是没有感到异样:“你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一直将裴慎护在身后,没看到任何机关活动,要说偷袭,这墓道严严实实,也没有足以挥出暗器的缝隙:“今天算是撞邪了,还有力气吗?我背你,咱们上去。”
刚一转身,没将裴慎拉起,柳中谷只觉脖颈忽地吹来一股凉风,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去多久,柳中谷猛然惊醒,发现仍处在墓道之中,向后探查,却只摸到了跌落的火折子,四下空空如也,不过,方才还紧闭的垂花门已经打开,黑洞洞地向墓室内延伸。
柳中谷喃喃道:“裴慎……裴慎……”
他霍然起身,喘着粗气去看那垂花门,从头到脚,冷汗冒个不停。垂花门背后还是一条墓道,三合土浇浆,平坦无比,落着一层灰土,裴慎的脚印歪歪斜斜,全部通往更加阴冷的墓室内部。
我不该滥发好心……我不该带他冒险……不该计较他陪不陪我找人……不该……
虽然十六岁时逗裴慎开心,说自己轻功在师门倒数第一,但柳中谷的脚力在同侪中从来数一数二,瞬息之间,足出数丈,这墓室却是该死的巨大杂乱,无论如何追赶,连裴慎的影子都不看到。五脏六腑近成焦灰之际,柳中谷终于来到一个仿佛前厅的屋子,从这里开始,墓道陡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岔口,而比这些阴森潮湿的岔路更诡异的,是矗立在当中的两条人影。
那影子大概早就察觉到他,手中虽有火折子,却已熄灭,直到他走到三步之内,倏尔一动。
“中谷兄?”
乔柯在黑暗中道:“你怎么在这里?”
86 墓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