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双手一伸:“来!冯姑娘,你把我带回去,杀了我!”

冯玉茗比她身量略高一些,又是习武之人,此时却被她的气势完全压倒,本来就被金云州欺负得十分狼狈,当下直接掩面痛哭起来。金云州拍拍袖口,道:“乔掌门还得验尸、审问、给落星萍发信,一堆破事要干,你要真爽快,赶紧交代把冯掌门的头藏在哪了。”

玉墀派虽说独善其身,但自家山下的命案不能不管,更不能草草了事,邓宁左手搂着冯玉茗宽慰,右手拽着笑贫以防她发疯,还要给金云州递眼色:“笑贫都是气话,云州哥,你别激她了,咱们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叫小常下来验尸。”

话虽如此,她安置了冯玉茗和笑贫也不睡,反而跑到乔柯房里去,一进门,床上就有人撩开帷幔,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屋里只有一盏小油灯,乔柯正在洗手,烛光将他侧脸勾出一个沉默的轮廓,使人更加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裴慎见是邓宁,立马从床上跳下来道:“你们案子查得怎么样?”

邓宁道:“我是来坦白的,掌门师兄,笑贫说的窗外的人影,其实是我跟裴慎……冯掌门可绝不是我们杀的!”

乔柯道:“云州已经告诉我了,昨晚他一直在银烛小馆外面,一个人认下这事就够了,不会牵扯你们两个。”

裴慎道:“那金大哥的名声不就更坏了?”

“没办法,赔给他五坛三月醉,”三月醉一坛不低于三两,怪不得裴慎见他钱袋比白天瘪下去不少,但看他风轻云淡,倒也应了乔家富可敌国的传闻。乔柯问:“小宁,阿慎,当时在窗外,看屋里有没有异样?”

两人只是匆匆一瞥,只见笑贫扶冯开向去床上,并无其他,因此都摇了摇头。乔柯道:“那时候冯掌门还活着?”

邓宁道:“有什么可疑吗?”

乔柯道:“我怀疑凶手是玉茗。”

冯开向行中庸之道,从未得罪过什么人,加上窗外一直有金云州看守,断不会有人偷袭成功;笑贫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靠毒杀下手,但尸体至少脑袋以外的尸体并没有中毒痕迹;只有冯玉茗这个亲传弟子,才可能悄悄逼近他,突然出手,一击毙命。

邓宁道:“可戌时六刻就有人在山上见过玉茗,从银烛小馆到那边,脚程再快也得半个时辰,她要想赶上山,就得在戌时二刻对冯掌门出手。可戌时二刻,我们亲眼见冯掌门搂着笑贫呀!更何况冯掌门是玉茗的救命恩人,胜似亲父,玉茗怎么会杀他?”

乔柯道:“三年前,冯玉茗本来要和你一同参加龙虎台,可不知为何,名帖只递上来两天,又被冯开向撤回去了。”

冯开向亲自和武林盟解释过,冯玉茗不堪大用,不配在龙虎台献丑。既然这是他明说的,那真相就绝非如此。再早时乔柯曾见过冯玉茗与人对阵,身法不输邓宁,所以冯开向的退缩大抵有两种可能:冯玉茗不敌邓宁,怕乔柯出于旧仇,指使邓宁将他的宝贝徒弟打成残废;冯玉茗胜过邓宁夺魁,玉墀派颜面扫地,秋后算账。

邓宁道:“换做是我,我也不服。而且这么一说,我的龙虎台魁冠总像她让给我的,有机会一定要和她比试一场。”

乔柯叹道:“她现在已经远不如你了。”

金云州拽着冯玉茗胳膊时,正按在她的脉门上,照他的看法,倘若冯玉茗三年前就能和邓宁媲美,那她的内力恐怕至今都没有丝毫长进。乔柯问:“你还把出什么了?”

金云州挠挠头道:“她正在月信期内。”

邓宁道:“哎呀,又说这些有的没的。冯掌门也不是吃素的,以我十七岁的水准,那也得他毫无戒备……”

她说着说着,悟出其中道理,声音也矮了下去。这时,裴慎一捶掌心,道:“咱们当时看见的,就一定是活人吗?”

他朝邓宁走了两步,就快搂上了,突然想起对方是个姑娘,只好转回乔柯身边,道:“乔大哥,你来扮冯掌门。不要用力,就让我拖着你。”

说罢,迅速揽住乔柯的腰,拽着他一只手搭到自己肩上。乔柯身体一僵,继而便顺从地被他拖着走来走去。裴慎的功力已经恢复完全,搀起他轻而易举,但故意走得踉踉跄跄的,说:“邓姑娘你看,是不是像喝醉了酒的?”

邓宁惊醒道:“师兄,你把头扎下去,靠在他肩上。对,对,就是这样……”

裴慎停步道:“而且,笑贫可没办法这么轻松背动冯掌门,那天咱们看见的,是另一个与笑贫身量相仿,但有功夫在身的姑娘!”

乔柯直起腰板,似乎有些不舍,与裴慎依旧贴得很近,静静垂头等他说完,点头道:“就是这样。”

换做平时,邓宁一定会连连赞美乔柯,直到他本人烦不胜烦,但在这片烛光无法映照的夜晚中,一股不安小蛇似的窜上她心头,又被强行摒除开去,喃喃道:“这,这不可能吧……怎么会是她呢?怎么是她呢?”

6 一步登天

冯玉茗并不在场,但裴慎此刻才开始审视她。各门各派收了得意弟子,大多会送他们出去云游交际,博点名声,所以裴慎虽然久居山中,却对继任仪式上见到的大多数人早有耳闻,连胶丘这样的小门小户、陈鲁戈这类不入流的弟子他都知道,可冯玉茗,他仅仅是听过名字而已,当那个冯开向身后畏畏缩缩的女孩变成杀人凶手,她的瑟缩才变得有趣起来。

以裴慎所见,每个人的气场都容易暴露他的身份,譬如乔柯温雅持重,一看就是大师兄,而裴慎自己一看就是个小师弟,他的动作与眼神自己无法观察,但想必外人可以一眼瞧出其中天真。至于冯玉茗,她身上几乎什么也看不出家境是好是坏,在派中是长是幼,一概不清,只有局促,甚至她的美貌都因此削去七分。这样混沌而无趣的人,竟然杀了“一步登天”冯开向。

面对犹疑的邓宁,乔柯道:“怎么不能是她?小宁,我教你的话,你都说给她们听了吗?”

邓宁道:“嗯,我说沛诚今晚就会带人下来,明天验尸后就在这里为冯掌门打理遗容。还有家眷的事情我也问了,白天冯掌门用的汗巾看起来是女人送的,我问冯掌门什么时候娶了妻,姓甚名谁,咱们也好问候一下夫人,但玉茗说,没有夫人,那汗巾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乔柯道:“多谢你,小宁。今晚没有别的事了,去睡吧。”

然而,五更天不到,停尸房中一阵凄厉喊声惊醒了所有人。倘若裴慎再早一些到隔壁金云州的房间偷看,他就能发现,笑贫竟敢在半夜孤身一人走进这间停尸房,揭开无头男尸身上的白布,在黑暗中摸来摸去。谁知,她没摸两下,那无头男尸忽地坐起来,将她的胳膊一抓。

乔柯立即赶到了,但笑贫已经吓得说不出话,第二个到的是冯玉茗,第三个邓宁,点亮油灯,裴慎才看见那床板上坐着的并非无头男尸,而是金云州。他把六神无主的笑贫扶上去坐着,不无遗憾道:“亏我白天替你说了那么多话。”

冯玉茗道:“这是怎么回事?”

金云州道:“我还想问呢。姑娘,要是冯掌门的死和你无关,你干嘛半夜来偷死人东西?白天吓成那样,现在倒不怕了?”

笑贫从金云州身上偷来的,正是一块汗巾,不过,冯开向真正的汗巾在乔柯怀里。他把它抽出来,问道:“你要找的是这个吗?”

笑贫缓了许久,道:“我怕冯掌门身上有从我屋里乱拿的东西,明天验尸的时候,就说不清楚了……”

乔柯展开汗巾,指着一角的刺绣,说道:“这种红白相间的山茶花只长在落星萍,也只有落星萍的女子会绣。”

冯玉茗道:“这汗巾师父已经用了很久了,肯定不是笑贫给的,也和师父的死无关。”

裴慎心道:“和她无关还要偷,不是更奇怪吗?”

果然,乔柯也是这样想的,正待质问,窗扇忽然被人从外面一剑破开,一名黑衣人倒吊飞入,径直奔笑贫而来。他一举掐住笑贫的脖子,拖着她准备跳出窗外,冯玉茗竟已闪身到黑衣人身前,提剑一横。

她的步法极其漂亮,腾挪之间没有丝毫声响,裴慎现在彻底相信她能杀死冯开向了。

“一步登天”这个绰号,一是因为冯开向本不是掌门候选,奈何他哥哥暴毙,掌门的位子从天而降;二则是因为他后来步法造诣很高,一跃之间,如鹤冲天,仿佛真能摘星。大概冯玉茗为了杀他,从十七岁起就在步法上孤注一掷,所以其他功夫才没什么进境,此时她一改谨小慎微的姿态,抬起脸道:“到此为止吧。”

她虽然举着剑,但并不看黑衣人,而是转向乔柯:“乔掌门,人是我杀的,我认了。请你们高抬贵手,别再折磨笑贫。”

7 姐妹情深

金云州道:“凭什么你认了,我们就得信?”

冯玉茗剑尖抵在黑衣人脖子上,道:“凭我现在就能一剑杀了他!”

笑贫道:“不要!玉茗,冯掌门是我杀的,是我用簪子杀的,你不要为了救我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