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诵虚道:“我们师兄弟几个人虽然常年在外游历,但都挂心匹凡,一直想把他找出来,谁知找到了,竟是这个下场。你也知道,我毕竟要考虑玉墀派脸面,桂师弟身后如此狼狈,倘若大张旗鼓到陈家挖人,岂不是闹得天下皆知?所以,那天趁陈堂不在,我想把遗骸偷偷挖出来带上山,却碰到了宁丫头。说起来,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却不记得我了,把我当成陈堂,说要买一具尸体。”

乔柯道:“她自己去的陈家?”

陶诵虚道:“还有一位不认得的少侠,前几日和掌门师兄提起,他说那是你的一位密友,有机密要务在身,让我不要声张。还好此事我和师兄商量过,贤侄,不要紧吧?”

乔柯如释重负,吐了一口气道:“不要紧,多谢师叔。”

“有他们护送遗体上山,我就继续在山下搜查其他证据,不过直到匹凡下葬也一无所获,大海捞针,想必你和沛诚今天深有体会。”

两杯酒下肚,陶诵虚已经有些醺醺然,对着又是行礼又是客套的乔柯道:“什么愚笨,指教什么,师叔我才是那个愚笨的人,想不到宁丫头竟然把尸骨扔到水潭里!哎……桂师弟人都不在了,还要遭这么多的罪……多亏贤侄你还他个名分。我们这群老骨头活不了多久了,前几年掌门师兄大病,到了今年,连我都力不从心,实在无法追查下去,所以,我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你……我知道你事务缠身,所以也不必为这件旧事挂心,只是万一哪天真相大白,我们恐怕都已不在人世,到时候请你在师父师叔坟前烧一封信,我们泉下有知,才有脸面去见师弟……”

说罢,从布满鱼尾纹的盐角揩下几滴泪来。

桂匹凡性子温吞,除了大师姐,和其他师兄并不热络,所以在失踪前留下的信息甚少,陶诵虚只知道他和大师姐都爱好弈棋,所以常常到陈家附近的棋亭相会,明明山上也有棋盘,他们就偏要跑那么远,没过多久,果然有传言说大师姐和小师弟情定终身,小师弟还刚刚被选拔做小酉阁的守卫这职务虽然枯燥无比,但毕竟只从翘楚子弟中遴选,所以也是大大一件荣光,在他任职前夜,师兄们便特意为他设宴庆祝,其实是想借机打听他和大师姐的进展。

宴会当天,桂匹凡就放了师兄们的鸽子,再也没出现过,大师姐奚阳芷也从那天起销声匿迹,中间虽然回山取过一次武器,但谁都没有碰上。

于沛诚道:“就是这样,这件事跟裴慎一点关系都没有。倒是你,怎么连陶师叔都没认出来?”

邓宁道:“我见他的时候才多大,如果不是前几年他匆匆回来看师父,你肯定也记不得!我去跟师叔道歉就是……”

她一起身,又是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于沛诚连忙扶她坐下,道:“师兄下手也太重了!我已经代你赔过不是,陶师叔知道你不舒服,特地让我给你带的镯子,喏,你看。”

那镯子正是小凤祥当季最新的制式,只有跟小凤祥总店掌柜的认识才能买到,邓宁一看就推开:“师兄买的,我不要,你拿回去。”

陶诵虚离开之后,乔柯便没再继续追查,于霦云这才逮着机会把他叫上山顶,好说歹说,终于同意留任掌门。于沛诚道:“师兄想见你你也不肯,你到底想要什么?”

邓宁道:“我想要原来那个师兄。 ”

于沛诚撇嘴道:“什么原来现在,师兄就是师兄,他一直这样,你早就该知道他会碰见一个‘裴慎’,做出跟现在八九不离十的事情。”

“那我就不见!你还帮他说话,你也出去!”

于沛诚道:“你!”

他脾气不好嘴又笨,不知道又想“我你”个什么,一阵雨点似的跑动声后,几个小弟子将房门凿得叮咣乱响,道:“二师兄!二师兄不好了!坟场闹鬼了,掌门让你过去!”

31 人骨八卦阵

于沛诚的任务是去乔柯院里找一版江湖小报,他说明来意,裴慎便迅速从后屋柜子里掏出了一沓几乎能把他上半身完全遮住的厚纸。江湖小报每月一期,每期只有一张,而裴慎手中起码端了三十年份,一些年久散佚的版面,乔柯也想方设法买来了誊抄版,最上面压着一块黄铜镇尺,题曰“文章有价”,拿到手中掂量,左下角果然还有一行“赠李无思”的小注。江湖小报的书商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更别提指名道姓地送这么块镇尺了,于沛诚喃喃道:“这得花多少……”

裴慎道:“他找哪份?”

于沛诚左翻不着,右翻不着,看他摞得整整齐齐,翻完了还要重新铺平放好才能看下一份,脸色越翻越臭,耐着性子道:“带八卦图的。”

裴慎道:“我来吧。”

说罢,将纸均匀分成三份,钱庄掌柜似的一张张捻过报角,眨眼就抽出两张递来,见于沛诚震惊中不失满意,疑惑中略带赞赏,他才局促地擦了擦手上的油墨,问:“小宁还好吗?”

于沛诚道:“你少提她,她就会很好。”

“我知道了,”裴慎失落道:“那,能不能告诉我山上出什么事了?”

“你等……”于沛诚本不想答,可是两根链子坠在他身上,颈间隐约有颗红痕,不是邓宁看了都觉得可怜,只好简短道:“后山闹鬼。”

起初,有个扫地童子起夜时发现墓地隐隐冒鬼火,便去叫认识的小弟子来探险;小弟子带扫地童子走到祠堂附近,见墓地中影影绰绰,不敢再走,又揪了几个胆大的师兄一起;一行人再来探时,远远就瞧见似乎有许多人跪在墓地里。不知道是不是露了人气,阴风一过,突然平地飘起一缕白影子,逆着风直朝众人飞来,几个小弟子当场三魂出窍六魄升天,晕的晕,跑的跑,好在有那么几个经事的,跑到半路,终于想起山上还有大人当家,这才折回来通报。

乔柯晚上睡在山顶,赶下来时,先到祠堂顶上将满地碎骨看了个全貌,交代小弟子去找于沛诚,而后才走进墓地,叫道:“陶师叔。”

陶诵虚道:“贤侄。”

远处只有几个还在回魂的小弟子,乔柯扭过头道:“师叔来的路上没有看到别人吗?”

陶诵虚本来在几座坟之间来回走动,被他这么一问,双耳警觉地一竖:“贤侄,你不会怀疑我吧?”

以两人的站地为两仪所在,地上的白骨恰好组成了两幅八卦图。八卦卦相分阳爻阴爻,阳爻是一根长线,似乎采用了人的腿骨,阴爻是两根短线,由人的一对肋骨拼成,两幅八卦图一共消耗七十二根人骨,根据腿骨数量计算,至少来自六具尸体,而这些尸体剩余的骨块都胡乱堆在八卦图外,数过之后,骷髅倒的确有六只。陶诵虚道:“贤侄,我可没必要故弄玄虚,要不是晏家那个小子叫我,我现在都已经下山了。我刚到这不久,跟你连半刻钟都差不了。”

乔柯远远道:“小霜。”

一个白团子从一群瑟瑟发抖的白团子当中跳了出来,快步走到乔柯面前,道:“师……掌门,我作证,陶师叔本来今天就要走了,我跑下山,正好碰到,就请他上来了。”

乔柯点了点头。

晏小霜又道:“掌门,我被鬼吓到这件事能不能别告诉我姐姐?”

于沛诚已经到了,粗暴地揉搓着晏小霜的脑袋:“装神弄鬼你也怕?怎么不揍他?”

他一脸身正不怕影子斜,恶鬼来了也要掰颗牙的狂傲,晏小霜看他才像看鬼,乔柯让于沛诚先退下,说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告诉晏城主。”

晏小霜点头如啄米,感恩戴德地等他下令。

“至于什么事,我还没想好,退下吧。”乔柯道,“沛诚,把图给我。”

纸上分别有一幅先天八卦图,一幅后天八卦图,乔柯又命人将地上两幅八卦图原样临摹下来,连被圈住的几座坟也按方位点在里面。陶诵虚瞄了几眼,道:“贤侄,既然晏家小子做过证,我能讲话了吧?”

乔柯道:“师叔哪里的话,我只是例行公事问一问,免得您第一个到场,以后有人风言风语。”

说罢,若无其事地将几张百两银票放在于沛诚手上,道:“找陈堂多要点货,把这些骨头全都比对一遍。”

于沛诚刚从乔柯院里赶来,气还没有喘匀,立刻捏着银票喊道:“小常,小常!”

常得一正埋头和几个弟子整理乱骨,兀的挺起身板,走向于沛诚,倘若不是手上捏着一只骷髅,简直令人忍不住赞赏他一如既往的乖巧。他毕恭毕敬朝三个长辈行过礼问过好,忽一下便将骷髅举到三人面前,于沛诚猛地贴着骷髅鼻孔进气,险些被当中一股恶臭当场熏厥过去,道:“你去找陈堂……呕……拿货……呕……”

“哦,好。不过师叔、掌门、师兄,我好像知道这具尸体是谁了。”常得一指着骷髅右眉骨上的疤痕道:“这是五师叔啊。”

32 重山关锁

五师叔年少时与人斗狠,险些被刺穿头颅,好在闪避及时,只在眉间留下这样一道刻痕,但他素爱惹是生非,受伤太多,不到五十岁就病去了,到死也没有亲传弟子,还是常得一守的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