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青黑袍子,身材挺拔修长,手摇折扇,缓缓转过身来,笑道:“无妨。”
正是乔柯。他先行了礼,又将裴慎结结实实夸了几句,才道:“两位上哪去?我在枫叶楼订了宴席,方不方便赏脸一聚?”盛情难却,裴慎抬脸就要应了,莫纵言慌慌张张把他一拦,道:“真是不好意思,师门还有要事,下次补上!告辞!”
裴慎惦记着吃,满脸遗憾道:“为什么不去?”
莫纵言道:“人家五个师弟都被你打下台去了,你还敢去赴宴?玉墀派这些年风头比咱们大,龙虎台打擂吃了瘪,一定会在枫叶楼拐弯抹角地找面子。姓乔的是于霦云首徒,大前年就拿了新秀,你可应付不来。”
裴慎道:“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
莫纵言拍了他脑瓜一下,道:“他是哪种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见他一面,能看出什么来?江湖险恶,再小心都不为过。”
裴慎嘴上说:“知道了”,依旧忍不住回头去看乔柯,见他还站在原地,衣袂翻飞,虽然已经离得远了,但还能看出脸上真诚的笑意。
这天结识的新朋友众多,多到后来厘罪盟剿灭舜华派时,裴慎似乎每张脸都认得,又一个都不认得。舜华派风头虽盛,但收徒严苛,几代弟子不过五十人,尸首全部堆在前殿,血水还漫不过门槛,裴慎却觉得自己沉在一片冰冷血海之中,风吹浪打,坠入无间黄泉。
大师兄死前送了他一路,裴慎命大,被舜华山下的长河一路卷到东方。
有人将他从浅滩上抱起,青黑衣袍被暴雨和裴慎的血水打湿,勾勒出跑动中急速起伏的胸膛。
玉墀派向来不插手江湖恩怨,因此乔柯不在厘罪盟中。裴慎认得出他。
但乔柯救了自己,玉墀派便不算置身事外了。
这是裴慎知道的第一个,乔柯不配继任掌门的理由。
乔柯将裴慎带回家中,亲自照顾。舜华派被外头打成邪教,座下弟子人人得而诛之,不请杂役,是怕裴慎身份暴露。
他这样说,裴慎就这么信。乔柯心思周密,已经将自己照顾得足够妥帖,单说捡回一命,就已经是欠了人家。
“苏息剑赵殷逼你师父使了一套剑法,说那是从挽芳宗偷来的,你师父不认,却被搜出一套撕去名字的剑谱,赵殷看了,一口咬定是挽芳宗秘传的春心剑。”
裴慎伤好了不到一半,勉强坐在他对面,听到“撕去名字的剑谱”,眼前一黑,险些倒在地上,被乔柯出手抱住,道:“裴弟,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
裴慎道:“那套剑法,是不是有一招叫关河雁字?”
乔柯道:“不清楚,剑谱被赵殷带走了,不过还可以查,你再等我些日子。”
裴慎道:“我师父不可能偷别人剑谱……就算,就算他偷了!厘罪盟凭什么连我的师兄师姐也要杀!”
乔柯叹道:“如果只是剑谱,事情还小;可剑谱失踪的同一天晚上,挽芳宗就被人灭门了。”
他感觉手臂上的重量又增加了一些,震惊下的裴慎完全无法支撑自己,重复道:“不可能!我师父不会做这种事!不可能!乔大哥,请你再帮忙查一查,我师父脾气虽然不好,但绝不会做出灭人满门这种事!裴慎没有钱财,将来……将来报了仇,这条命都给你,任你处置!”
乔柯道:“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你放心养伤,能查的我都会查。”
将人抱回床上,宽慰几句,拂了睡穴。裴慎长眉紧皱,满脸十八岁少年不该有的愁态,他左手依旧紧攥着乔柯的衣袖,仿佛溺水者握着最后一株稻草,乔柯抬掌覆了这只手,眼神晦暗难明,许久才道:“只怕我要的东西,你不肯给。”
2 挽芳密室
第二次远门,在裴慎伤好之后。乔柯托名回乡探母,向师父告假一月二十天赶路,十天居家,实则有八天在挽芳宗。乔柯道:“挽芳宗灭门已经十几年了,每个门派都来搜过证据,加上这些年地就这样废着,剩不下什么东西。你不要着急,关键要从赵殷入手。”
裴慎道:“我来找过,就没有牵挂了。只是连累你跟伯母只见了一天。”
乔柯道:“那么……下次你就再陪我回去看看她。”
裴慎不假思索,一口应道:“好!”
时近深秋,天色暗得格外早,挽芳宗灭门之日,物候也大抵如此,经过这些年荒废,院中草木渐起,因此乔柯专门讨来一盏更灯,以免将枝叶点燃。这灯有些旧了,照着他的笑容模糊,裴慎瞧着瞧着,走歪了路,被他一把拉回身边,道:“在想事情?”
江湖有三凤仪,乔柯只排其二,裴慎道:“你见过韦剡木吗?”
乔柯道:“一面之缘。”
裴慎道:“不知道‘首凤’还要多好看……”
乔柯笑道:“我们师门之间,每三年有一次会武,到时候你帮我评评理,看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说话之间,他已经推开院门,进入赵莱住处。这院子与来时路上相比,荒草、枯木都少的多,仔细辨别,地上还有许多不同时期的脚印。乔柯将更灯提高,照亮四周细节,但裴慎只扫了一眼,便径上前去,推开屋门,直接穿入卧房,道:“奇怪,怎么这么像我师父的卧房?”
但见他顺着床头铁板一通点戳,两人脚下果然机关转合,露出一条密道。乔柯诧道:“密室暗语也一样?”
裴慎粗粗探过,问道:"乔大哥,究竟什么情况,一个人才会用另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做密室暗语?"
乔柯道:“想必是至爱亲朋。”
裴慎道:“我师父和赵宗主,哪来的亲,哪来的朋?”
在乔柯搜集的千百个故事里,有一桩甚不为人乐道的传言:赵莱与裴筑曾是一对江湖怨侣,只因毫无实证,乔柯便从未与裴慎提起,此时终于问道:“男人喜欢男人,阿慎,你信么?”
裴慎已经找到第二个机关,以裴筑的生辰八字转动之后,尚未有任何反应,听说此问,眉头紧皱,正要回望乔柯,脚下竟陡然一空,毫无防备地跌落下去,乔柯拉他不及,大喊道:“阿慎!”
第二层密室极高,就算他探下身来,火把也照不到底部,只听裴慎喊道:“我没事……乔大哥,你别下来,我找找出口……”
说罢,下面便只剩窸窸窣窣的摸索声。裴慎找了片刻,拐入一处转门,走进之后,立刻被绊了一跤。那东西冰凉坚硬,大概二尺有余,此时他双眼适应了黑暗,定睛一看,竟是一根粗长腿骨,起身,满屋白骨不下十具,正因为尸骸遍地,泛起的磷光才令人将屋子的布局稍稍看清一台兵器架,一座石架。裴慎正要上前,猛瞥见石架旁竟有一团黑影,五尺多高,头颅罩在袍下,同时向他急转过来。裴慎登时拔剑道:“你是人是鬼?!”
那鬼影早已冲到眼前,白光一闪,噼在裴慎剑身上,两人当即在尸堆中打成一团。不过片刻,室外“咚”的一声闷响,一条黑影从裴慎身后飞掠而出,猛然将鬼影掼在墙上,扯下罩袍,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时,险些熄灭的火把又缓缓燃烧起来,将鬼影的面容照亮这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俊眉朗目,尚带三分稚气,被乔柯掐得咳了两声,才道:“有话好好说,不要打人。我也是看到这位大哥拔剑才出手的……”
乔柯道:“你不装神弄鬼,他怎么会拔剑?”
那少年将手中长刀“当啷”一扔,无奈道:“这里这么黑,还全是死人,我站在哪都像鬼。两位大哥,别说我困在这里久了,就算吃饱也打不过你们,能不能先放开我?”
裴慎与乔柯对视一眼,见他松手,转身从行囊中摸出两只馒头,少年道了谢,果然狼吞虎咽,顾不得其他。裴慎道:“你从哪来,怎么会困在这里?”
少年道:“我在山脚下投店,隔壁几个人说挽芳宗闹鬼,非要赌谁敢半夜上来,我正好闲得无聊……”
裴慎道:“哪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