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位于桃湾西区,是公认的“贫民窟”,物价要便宜许多,中午或是晚上,沿街会有摆摊的小贩,售卖水果蔬菜。
他推着车在街边走走停停,买完菜才回家。
出租屋在一条弄堂里,在巷口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坐在门前台阶上的裴素丽,她在洗衣服,腰背佝偻,骨瘦嶙峋,双腿间一个盛满衣物的红色塑料大盆,看着甚至比她的人还要大。
他喊了声“妈”,裴素丽抬起头来,眼中绽出一抹笑意。
“回来了。”她随意擦了擦手,站起来迎他。
梁鹤洲要上课打工,不常回来,几个月不见,她又苍老许多,像一株颓败的昙花,凋谢是不久就会到来的宿命。
他拂开裴素丽伸过来的手,推着她进屋,说:“妈,我来洗吧,你坐会儿。”
裴素丽满口应下,但还是抢过他手里的袋子,拿去了厨房。
说是厨房,其实只是一个用木板隔断的狭小空间,几平方米,水池和煤气灶台占据了一大半的位置,一个半人高的冰箱放在角落,冰箱上头放着砧板,平时裴素丽就搬一张小凳坐在这里切菜。
她瞥见塑料袋中一大串饱满圆润的红提,回头嗔怪地瞪着梁鹤洲,“买这个干什么,多贵。”
梁鹤洲站在门口,盯着她凹陷的双颊,慢吞吞地说:“过节,买一串尝尝,妈不是最喜欢红提了?”
“你这孩子……”她回过身去,唠唠叨叨地数落,利索地把其他蔬菜放进水池,又看见了什么,转头问道:“这面粉和白糖还有牛奶买来做什么的?”
“有个朋友过生日,想做个蛋糕。”
“好,应该的。妈总担心你交不到什么朋友,你呀,得多跟人接触交往,不要总是独来独往。”
她低着头洗菜,看着实在是削瘦,最小号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显得空落落的,脖颈处的颈椎骨凸出来,像一个巨大的瘤子,怪异异常。
她最近找了份洗车行的工作,起初老板不想录用她,看她太瘦弱,一副使不出什么力气的样子。她不肯罢休,每天早早过去,拿着抹布擦车,比店里来了一个多月的年轻学徒工做得都好,这才被留下来。
下午三点她就下班,再去附近一家小工厂煮饭,五六十份吃食,全部由她一个人准备。梁鹤洲有次去帮忙,看见她站在那口大锅前,举着一只长柄锅铲,费力地翻动锅中的食物。他心惊肉跳,总担心她细瘦的手臂会承受不住,在来回翻转间骤然断裂。
“妈,你别弄了,一会儿我来。”他走进逼仄的空间,拉着裴素丽出来,把她按在椅子上,倒了杯水给她。
母子俩隔着木板闲聊,裴素丽说起假期安排,洗车行休息三天,但小工厂只休息一天,假期里除去晚饭,还另要准备午饭。
“付双倍的工钱呢。”她略带兴奋地说。
梁鹤洲不应声,低头洗菜,看着浸泡在水中的一颗颗水灵灵的红提,脑海里浮现出从前裴素丽吃提子的画面,那时候他以为,母亲会永远美丽优雅,捏着那红提的指尖会永远柔软细腻,洁白如雪。
但生活的洪流无法阻挡,它逮住他们,他们无能为力,无可遁逃。
*
梁鹤洲在厨房忙活,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动静,等把菜都端出来,才发现裴素丽已经把衣服都洗完了。
房子太小,只能在窗前拉了一条晾衣绳悬挂衣物,当做“阳台”。他把衣服晾好,两人一起吃了饭。
之后他简单收拾了家里,回房间补觉。屋子里只放了一张单人床,窗下塞着一个长条的快递纸箱,里面存放衣服,其余什么都没有。
原本他只准备睡一个小时,起来后做好蛋糕去送给燕惊秋,但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摸出手机一看,通知栏里数不清的微信消息,还有五六个未接来电。
他有些心虚,回拨过去,等待音还没响起就接通了。
燕惊秋大约是火冒三丈了,厉声质问道:“你怎么说话不算话?说好给我打电话的!再有两个小时,我就要去竹林了!你在哪?!”
他捏着眉心,“抱歉,我去不了,明天还要打工。”
“梁鹤洲!我生气了!”他重重喘了两口气,又喊:“我真的生气了!”
梁鹤洲握着手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停了片刻,电话被挂断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莫名焦躁起来,最终还是换好衣服出了门。
他没有骑车,因为时间来不及,拦下一辆出租赶去燕惊秋公寓,到地方后在附近的糕点铺子买了一个小蛋糕,拎着上楼。
按了三下门铃都没有回应,梁鹤洲以为他已经走了,正要离开,里面传出脚步声,伴着燕惊秋怒气冲冲的问话。
“谁啊!烦死”
门被推开,最后一个字被燕惊秋吞回肚子里。他盯着梁鹤洲,眼神幽幽,半晌,扑过来抱住了他。
梁鹤洲瞥了一眼空旷的走廊,搂着他进屋。
他应该刚洗完澡,头发湿淋淋的,带着洗发水淡香的水汽萦绕弥散,直熏得人心荡神驰。
梁鹤洲心猿意马,推了推他,把蛋糕放在桌上,说:“抱歉,不能陪你了。”
燕惊秋看看那蛋糕,又看看他,“这就是生日礼物?你就送这个?”
他把视线落在别处,沉默不语,余光觑见燕惊秋水滴般净爽的耳廓一点点染上了红,显然气到了极点。
果然,燕惊秋抬手把那蛋糕挥翻在地,奶油溅得到处都是,一颗草莓滚落到他脚尖前。
一百六十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坐出租过来,也花了七八十。
十岁之后,他就不过生日了,也再没吃过这么贵的蛋糕,所有超过十块钱的东西,在他这里都变成奢侈品。
十块钱的十六倍,十几串红提,母亲一个人两周的伙食费,他一天的工资。
燕惊秋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不会明白。
他本想解释,告诉他因为太累睡过了头,告诉他本想亲手做一个送来,但燕惊秋没给他机会。
“你那个破兼职有什么好的?我早说了我可以给你钱,我花钱请你陪我出去玩,你都不愿意,你在摆什么臭架子?”他在气头上,声音和言语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尖锐。
梁鹤洲仍是沉默,木头似的呆站着,一动不动。
燕惊秋冷笑一声,抓起桌上的钥匙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