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用力抹了一把眼泪,花猫儿似的脸上满是慌张。

“浔哥儿,爸、爸教你、最后一节课。”梁宏昌嘴角溢出血沫,“男子汉、骨头要硬,受苦、不受辱,流血、不流泪。”

“爸。”小男孩忍着眼泪,“你流了好多血。”

“记住了吗?”梁宏昌追问。

“记住了!”小男孩吸了吸鼻子,似乎知道父亲要死了,眼神含着浓浓的悲痛,紧抿住唇。

梁宏昌露出欣慰的神色,艰难地看向妻子,抬起手想去摸她的脸庞,轻声说:“对不起。”

他的手重重垂下。

“宏昌!”

崔婉云抱着梁宏昌的尸体号啕大哭起来,她是个传统的大宅门里教养出来的女性,可此刻她再也顾不得礼仪和形象,她哭,她喊,她没有办法,只能用声音和眼泪宣泄心中的悲愤。

梁济生老泪纵横。

“怎么死了啊。”

“真是够晦气的。”

“不就是批斗几句吗?该不会是心虚了...”

“不许你们说我爸!”小男孩跑向其中一人,冲着胳膊狠狠咬下去。

“哎!你咋咬人呐!”

“你这个狗崽子,快松手!”

小男孩被擒住甩到地上。

崔婉云把儿子搂过来,敛了哭声,恶狠狠地瞪向村民们,“你们杀了宏昌,你们都是刽子手!”

“哎?是他自己撞死的,关我们什么事?”

“你可不要乱冤枉人!”

“可是你们逼死他的!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牲!”

崔婉云披头散发,脸色惨败沾满泪痕,双眼通红,干裂的唇一扯,便流出丝丝鲜血来,宛如索命的厉鬼。

“你们这些人,哪个没受过我梁家的恩惠!刘喜,当年你快要饿死,倒在路边,是我丈夫给了你个馒头,让你到我家来做工,是也不是?王贵,当年你儿子差点病死,是我丈夫给你钱,还给你找郎中,是也不是?赵二兴,当年你赌钱欠债,人家要你一条腿,是我父亲给了你钱让你还债,是也不是?这样的事数不胜数,莫非你们都忘了?!早些年闹饥荒,要不是我梁家开仓放粮,你们早都饿死了!”

“可是你们欠着我梁家的命,却来落井下石!前几年斗地主,你们疯了一样抢我家的东西,拿我家的钱,就连涂在墙上的金腻子都叫你们刮了去,你们谁敢说,现在自己家里没有藏着我家的东西!到底是为了响应改革,还是一己私欲,你们自己心里清楚!钱给你们了,地也给你们了,可你们怎么还不放过我们!”

“我母亲死了,弟弟妹妹死了,现在丈夫也死了,你们满意了?是不是要看到我全家死绝才能放过!”

“你们到底是人还是鬼!”

崔婉云声嘶力竭,字字泣血,控诉着村民们的恶行。梁济生满脸灰败,扭过头不忍再看。被崔婉云搂在怀里的小男孩早就止住了泪意,他仿佛一瞬间长大了似的,神色变得极冷极沉,眼神如刀一寸寸划过这些人的脸,要把他们都记在心里。

被点名的那些人全都目光躲闪,不敢直视梁家人。

“浔哥儿,给爷爷松绑,咱们带你爸爸回家。”崔婉云擦了把脸,站起身来。

村民们心虚,犹疑着散开,批斗大会还没结束,看他们要走,大队长“哎”了一声,却也没一个人敢拦。

梁济生背着梁宏昌的尸身,崔婉云牵着儿子的手,三个人一步一步蹒跚着离去。没走几步,小男孩忽然回头,再次看了这些人一眼。

那一眼让村民们不寒而栗,仿佛看见了一头正在长出獠牙的幼狼。

安年目睹了一整出惨剧,久久回不过神。直到梁家人的背影逐渐远去,他才拔腿跟上。

姓梁,叫浔哥儿,那不就是梁浔?

书里只写梁浔是地主出身,成份不好,故而有个悲惨的童年,导致了他阴郁狠戾的性格。可一切描写都没有亲眼所见来的震撼,抄家、批斗、亲人一个个被迫害致死,就这样的人生,谁能长得根正苗红?

安年跟在三人后面,来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青砖大院,很宽敞气派,正房两间,左右有厢房和柴房。院中铺的青石板,还有一口石井。

安年惊讶,梁家人住在这里吗?按理说被抄了家应该赶去住牛棚。

他不知道的是,梁家纵然破败,被邻里乡亲落井下石,但白眼狼还是少数,从前结下的善缘也得到一些回报。

梁济生从前资助过的一个穷学生,现如今在县城革委会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当年梁家被抄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这位学生无计可施,但仍走动了所有的关系,帮他们保住了这栋祖宅。也让梁家人好歹有个遮住风雨的地方,不然凭这些年时不时的批斗和折腾,怕是一个也活不下来。

梁宏昌的尸体被放在屋内的地上,已经开始发硬了。崔婉云拿着湿帕子给梁宏昌擦去脸上的血迹,一边擦一边掉泪。

梁济生说:“浔哥儿,给你爸找身干净衣服换上,让他干干净净地走。”

梁浔抿唇点头,和崔婉云一起给梁宏昌擦干净身体,换上一身白色长衫。这是他爸的宝贝,自从被抄家就压在箱子底,每日干完活,筋疲力尽时洗净手摸一摸,就好像回到从前读书诵诗的日子。

如今,梁宏昌却是穿着这身衣服永远地回去了。

接下来就是入棺和下葬,可梁家已经穷得叮当响,哪里还有钱买棺材。就算是有,也断不敢拿出来花用,不然被有心人看到,又是一条莫须有的罪状。

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就要更加小心。

梁济生思忖了下,“把西厢房的门板卸下来吧,再找两块木板钉一钉。”

崔婉云已经伤心欲绝,伏在梁宏昌的尸体上哭得肝肠寸断。梁济生在台上时被村民们砸得浑身是伤,却也不得不拖着一把疲累的老骨头,带着小孙子去钉板子。

梁济生刚把门板卸下来就累得呼呼直喘,扶着墙歇气。

梁浔说:“爷爷去歇着吧,我来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