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照顾孩子!”她叹了一口气,她已经和他解释了很多次。
“那回来,我替你看!”顾清觉得那不是借口。
“不!”她很坚决。
“为什么?”他吼了起来了,他们似乎总是在为这件事争吵。从他知道安文的丈夫去世之后,就没有停止劝过她回国,而她从没答应过。他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他一定要知道原因。
“因为我讨厌这里,讨厌这里的一切,包括人!当然不包括你们。”她冲口而出,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勉强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她也知道今天不给他原因自己一定过不了关,“刚刚有后楼梯,我儿子被胁持了。马克小时候也被绑过一次,我先生花了很大一笔钱赎回来的,比这一次可严重太多了。让我痛的是这里的人,很多人在旁观,可是在我们摔下楼梯时,所有的人不约而同的为我们让出了通道。老师,从我进大学的那一天就听您说,生命可贵,生命不可轻视。十多年了,我一直这样,努力的去挽救着别人的生命。可是,我祖国的人们,却不肯重视我和我儿子的生命。如果马克和我死在国外,我无怨无悔,我们既不同宗又不同祖,我认了。可是这样,死在国人的手里,我不甘心。老师,我真的伤心了!”
顾清默然了,他无法反驳她,人之恶大若虎,他无法改变人的恶,又如何来挽留她呢。他想了一会,“你是刚刚才伤心吧!”
她苦涩的笑了一笑,“是!您该知道给您手术,我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除了是你的生命之外,我还赌上了我的前途、我的医生生涯、还有这件白大褂!曾经以为这该是我重要的东西,可是那天我赌了!因为手术室外有人在等我,其实这次回来,我的确是不准备再走的。我累了,我想回家。人家的地方很冷,因为这儿有人在等我。有人等的感觉,真的很好。可是今天这个人为了救我而受伤,如果不是只有几步楼梯,如果他先撞到头,也许俘就死了。我可以没有这件白大褂,可是不能没有他!我不能让他和我儿子在这样一个地方生活下去。”
“他会走吗?”顾清似乎找到了突破口。
“他不走我也会走的,我会让他和我走的。”她回过头来,很坚定。从她的眼神中,他们知道没有人能改变她的主意,顾清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董明和马克下班时,她已经回家了,饭也做好了,她和老刘一起把他扶上楼,他的脚好多了,只是不能落地。他让他们把他弄到书房就行,一楼好上下。她不让,让老刘还是把他弄上了楼。下楼时,老刘欲言又止,想想他还是没有说话。她知道他想问什么,赵清是可怜人,安文在回来之前去看过她,她还是一幅傻愣愣的样子。和她的主治医生谈过,赵清得多住些日子。她把自己封闭得太紧了,压抑得太过了,让她不堪重负。安文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每个女人都有让自己不堪重负的事吧,她觉得自己也快到极限了。
吃过晚饭,马克就在他们的床上玩,他们俩一起看动画片,一起说着她听不懂的事,她也不管他们,坐在他常坐的那张摇椅上,看自己的书。偶尔也会瞟上一眼,看他们大笑的模样。一直到马克该睡觉的时间,她站了起来,拍拍手。马克看了安文一眼又看看董明,有点不舍得就这样去睡觉。她伸出了手,马克无可奈何的爬上了她的手臂,和董明挥挥手。董明挺想跟她说就让马克睡这儿吧!可是说不出口、一直依依不舍的目送他们离开。
安文哄了马克很久才让他睡着,这是除了阿尔房斯去世那一次之外从没发生过的。只是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吗?也太快了吧!她深深的看着儿子,看他熟睡的样子,好久。
“睡了?”她一回房,董明便急急的问,他其实在传音器里可以听见的,只是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那是我亲生的儿子!”她白了董明一眼,有点吃味。她为自己好笑,竟然会吃自己儿子的醋。她偎入了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她需要人紧紧的抱住她能安睡。
“还是想离开这儿?”他玩弄着她的发端,想继续早上的话题。
“是!你不走,就不走吧。反正我会走,马克也会走。自己想想吧!”她表情冷淡,也没有睁开眼睛。
董明看着怀中这个口口声声要走,却把自己抱得死死的女人,真的不知道她想要什么?自己走得了吗?离开这儿并不是不可能,公司已经上了轨道,找个管理公司,让别人来管理,不是什么难事。他不放心的是怀里这个女人,真的离开了,就真的可以逃出她心里的那个魔魇吗?他想要的是她真正的走出暗黑,走向阳光。
“睡了吗?”他轻轻拍拍她的后背,他突然很想和她好的说会话。
“没有,不过不想说话。”她一口回绝,她才不要给董明机会让他劝自己留下。
“跟我说说你在德国的日子,还有你老公!”他想知道她老公是个怎么样的人,这次他看安文回来似乎变了很多,可现在又觉得没有变。
“不是不想知道吗?”她不禁咯咯笑了起来,这个话题她喜欢。
“现在想知道了!不行吗?”他为她的表情而有些恼怒。
“他是我房东,我和你说过……”她闭着眼睛慢慢的说下去。
阿尔房斯那时住在唐人街的一栋独立旧楼里。她应该有自己的宿舍,可是她去晚了,房子没了。教授帮她找了学校,学校答应报销房租,让她自己去找房子。她人生地不熟,口语没过关,想找房子,人家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何况那是德国,最排外的国家之一。表面上对你客客气气的,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把你放在心上。她找了一天,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找车去了唐人街,都是中国人,总会有一个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吧。她觉得自己真的有想买飞机票回国的心。
中国人又如何,那里的人没地租给她。最后有人指了指街角的一栋小楼让她去问问,天已经黑了,她再找不到住处,她就得去宾馆住了,她带的钱可住不了几天。她只能拖着行李去了那个小楼,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她的同胞和她开的玩笑。不过这个玩笑也救了她。阿尔房斯把她吼了出来,说他不租房,可是过了一会,他又打开了门,问她会不会做饭,如果会的话,他可以考虑租间房子给她。她想不了那么多,问她什么她都会答应,只要有房子住。于是她住下了。
那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房子内部保养得非常好,收拾得也很干净,只有他不是。他穿着黑色的上衣,和黑色的牛仔裤,黑色而乱七八糟的头发胡子搅在一起,都看不到他的脸。除了那双深褐色的眼珠。因为是深色的,她并没意识到他不是中国人。虽然他用的是外国名字。头一两个月,他们相处模式很冷漠,早上她做好早饭,叫他吃,然后自己赶着上课,因为路无,她无法给他做午饭,也会中上一起做好,放到冰箱中。能在一起的时间也就是晚餐时分,她会和他一起吃,主要是为了和他学习德语。
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去。直到第二个月的一天,她叫他早饭,他只应了一声,没有出来,她赶着上课,也没有管他,可是一早上她都心神不宁的,中午她还是赶回了家,早餐没有动,她再去敲门,没有人理她,她打开门进去,他无助的躺在地板上,中风了。他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律师,她不能让他自生自来吧。只有负起了照顾他的责任,他缓了过来。因为半边身子不能动了,脾气很坏。事实上他就算能动时脾气也很坏。安文白天要上课,晚上还得看他。已经疲惫不堪了。终于一天,她忍不住对阿尔房斯大吼起来。她真的待不下去了,她要回国,她不要在这异国的土地上还要受自己同胞的气。阿尔房斯愣愣的看着她,问她怎么会当他是同胞?她反问:“你不是同胞吗?”她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
“我叫阿尔房斯!”他在强调什么。
“你就是叫‘施罗德’也不代表你会是总统。”她白了他一眼,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争辩的。
阿尔房斯大笑起来,安文到德之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笑。看到他这么笑,她的心情也为之轻松下来,她知道,这种病人,最忌的就是焦燥。对病情的恢复非常不利。然后他叫来了律师,他的律师对安文说,阿尔房斯要娶她。这次大笑的人是安文。她没有回答律师,而是关上门和阿尔房斯谈了很久。用他的话说,他要一个在他死后能为他撰写墓志铬的人。于是,她同意了。
婚礼很简单,参加的人只有那位律师先生,说是几代人的朋友了。她不想听那种复杂的关系,她也不想听。她从楼上搬到了楼下他的房间。那基本上算是一个书房,只有一张很小的床。比她的房间更差,所以阿尔房斯也是个不会善待自己的人。
和阿尔房斯在一起的日子里,她觉得很快乐,基本上他是个大孩子,有时让人觉得哭笑不得,可是他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怀孕时,她反应很大。他又没法帮她,气得乱叫;有时他会对着她的肚子念诗,然后又会为到底念中国诗还是德国诗而苦恼;马克生下了,他可以整夜的待在摇篮边上,痴痴望着熟睡中的婴儿,感受着生命的奇迹而不自知;为了马克,他甚至于开始做复键,只是为了能在马克会走路以前能抱起他。
在马克出世之后,他带她们母子回了他真正的家,一个据说传了几代人的古堡。他的语言中满是矛盾,他有了继承人,他可以让这个正统的日尔曼贵族之家,继续由有着大半个亚裔血统的人来继承。这让他得意!可是安文又觉得,阿尔房斯也为他自己得不到家族其它人的承认而愤怒。他是家族里的异类,可是却又是正统的那一支。除非他死了,没有继承人,不然这家族的荣誉,永远也到不了其它人的手中。
“不明白!”董明不明白阿乐房斯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事实上安文刚去的那几年,也不太明白。有血缘的亲人何苦要闹成这样?
阿尔房斯的祖父参加过八国联军,带回国的不仅仅是巨额的财富还有一个中国新娘。那在当时是很震动的事,中国新娘就住在唐人街的那座小楼中。老太太一生并没有能住进古堡,她似乎为此很失望。不过她生下了继承人,家族的古老的传统保护了他们。她唯一的骄傲是她比她的丈夫活得更久。丈夫死后她也没有要求进入古堡,似乎那对她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她带着儿子离开了这个让她受尽曲辱的国家。她也没有回国,算时间那该是中国最乱的时候。那个老太太也不是什么善角,打定主意让她的儿子娶一个中国的女人,她要辙底的稀释掉所谓贵族之家的高贵血统。于是就有了阿尔房斯!
阿尔房斯从小就生活在祖母的身边,受到了是对自己那四分之一的血统轻视的教育。可是在他成人回国之后,他又得到的是对那四分之三的中国血统的敌视。因为血统,让他连较好的朋友也没有一个,德国人认为他是中国人,而中国人却认为他是德国人。十多年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中国人还是德国人。因为对血统的认识混乱,他也没有结婚,因为他觉得他不能让他的孩子也受到这种对血统而产生的混乱。
“马克有这种困惑吗?”他还是理解不了,是哪的人有那么重要吗?不过支阿尔房斯产生了几许怜悯,对自己是什么都分不清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对他的祖先,他还是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夸耀的,强盗而已。
“他没有,他是中国人!”她打了一个呵欠,她真的累坏了,伏入他的肩窝中,“明天再说吧,我要睡了。”
第 16 章
以后几天安文和董明不再谈及去留问题了,也没有谈阿尔房斯和安文在德的生活。他们按平时那样生活,不过他们知道,他们在等待。胜利者是谁还很难说,不过安文很笃定的一点就是,“输的那个一定不是我!”在孤儿院时,她就知道这一点了,她也一直这样活着;董明也不说,对他来说,这个决定并不好下。
安文每天还是照常上班,因为顾清就是不出院,她和院方签定的合约,要到教授出院为止。教授好像故意的,偏不出院,他不出院,安文就得每天去上班。不过她也不会再等多久了,她的律师在合同的附录上加了一条,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月。三个月,改主意的人会是谁呢?她不禁微笑起来。快到了下班时间了,她开始收拾东西,董明说今天带他们娘俩去看电影。新上映的迪斯尼动画片,马克可是等了好久。国内上映得慢,不然他早就应该能看到了。董明一听说,马上就去买了票,好像是他的错一般。有时他们的对话让安文觉得酸溜溜的,因为他们俩常常会忘记自己,这让安文很不爽。可是每每想到马克戴着董明的老花镜跑过来给自己看时的滑稽模样,都会让她忍俊不禁。才一个多月,他们已经成一家人了,她心里微微叹息着。
“想什么呢,又笑又叹气?”彭宇进来。
“笑老师,跟孩子似的赖着不肯出院。”口气中不无怨气。
“赶着离开?”彭宇以为她认命了。
“不是,我和老重还没达成协意;还要带马克去北京,反正这半年我并不打算工作,只不过看老师这样有点难受,我不喜欢被逼迫的感觉。”安文尽量表述清楚,看到彭宇点头了,她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她只用和彭宇一个人这么说话,不然她会累死。
“你变了!”彭宇突然觉得她变罗嗦了,五年前的安文不会解释。
“我知道,我回国时就和你说过了,只是你现在才接受。”她白了彭宇一眼,她开始觉得和他说话是浪费时间。决定真的离开。
“你还没有问我接了什么病人?”彭宇扬扬手上的病历,安文可不想理他,她下班了。“跑什么,是谁一天到晚的教训我,生命可贵!”彭宇拉住了她,把病历塞到了安文的手中,她瞪着他。
“今天我要陪我儿子看动画片!”安文不看病历,她刚刚听彭宇接过电话了,她知道有人跳楼了,如果还能拿病历上来应该还没死,可是她没时间,三天前董明已经提醒过自己不能在今天接手术。
“11床那小孩的父亲好像很信任你,他送那女孩来的。请你做这个手术!”他说的是那个警察,她愣了一下,觉得有点问题。她翻了一下病历,不是很难手术,对彭宇来说是手到擒来的。为什么要她来做?她看着彭宇等着解释。